雨无正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①降丧饥馑,斩伐四国。②
昊天疾威,弗臣弗图。③舍彼有罪,既伏其辜。④
若此无罪,沦胥以铺。⑤
周宗既灭,靡所止戾。⑥正大夫离居,莫知我勚。⑦
三事大夫,莫肯夙夜。⑧邦君诸侯,莫肯朝夕。
庶曰式臧,覆出为恶。⑨
如何昊天,辟言不信?如彼行迈,则靡所臻。
凡百君子,各敬尔身。胡不相畏,不畏于天?
戎成不退,饥成不遂。⑩曾我御,憯憯日瘁。(11)
凡百君子,莫肯用讯。(12)听言则答,谮言则退。(13)
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维躬是瘁。哿矣能言,
巧言如流,俾躬处休。(14)
维曰于仕,孔棘且殆。(15)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
亦云可使,怨及朋友。
谓尔迁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鼠思泣血,无言不疾。(16)
昔尔出居,谁从作尔室?
【注释】 ①浩浩:广大的样子。昊:博大的。骏:大。②饥馑:谷不熟曰饥,菜不熟曰馑。③疾威:暴虐。④舍:舍弃。伏:隐蔽;隐瞒。⑤沦胥以铺:铺,通“痡”,病痛也。沦,陷入。胥,皆也。全句为:皆陷入病痛之中。⑥周宗:周之宗社。靡所止矣:止,立足。戾,安身。言没有安身立足之地。⑦正大夫:六卿百官之长。离居:擅离职守。勚:劳苦。⑧三事大夫:三事,三公;大夫,六卿及中下大夫。⑨庶曰式臧:庶,庶几也,希望之辞。曰:语气词。臧,善也。言经受此次祸乱,希望或有改善之机。⑩戎:战祸。遂:安抚人民。 (11)曾:乃也。御:近侍。憯憯:忧心。瘁:病也。(12)讯:忠谏之言。 (13)听言:顺耳之话。答:报以爵禄。谮言:逆耳之忠言。退:厌恶不用也。(14)哿:幸运。(15)孔棘且殆:棘,困难重重;殆,危险。孔,甚。 (16)鼠:同“癙”。忧愁。疾:嫉也,忌恶也。
【译文】 苍茫的上天,不肯大发其慈悲。降下了饥荒和灾难,摧 残四方的老百姓。高高的苍天呵,你只知道作威作势,全不考虑下民的苦难。纵容放任那些有罪的人,并且隐瞒他们的罪状。而一般无罪的人,却都受害遭殃。周之宗社如果溃灭,人们将没有立足安身之处。长官大夫擅离职守,没有人知道我的劳苦。三公大夫,不肯早夜尽忠;国君诸侯,不肯朝夕思过。总盼境况能有所改善,但实际情况却变得更糟糕。如何是好呵老天爷,忠言逆耳不听信。好像是走远路,竟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百官群臣,各自小心保自身。为何不互相尊重,甚至不知畏天命? 兵祸已成而不能平息,饥荒已成而不能安抚。我是个近侍的小臣,忧心国事以至日益病瘁。百官群臣,没有人肯进忠言箴规。说顺耳的奉承话则被采纳,说忠直的诤言却被拒绝。悲哀呵,有话无处说。并非是嘴笨舌僵,而是身处恶劣的环境。幸运属于花言巧语的人,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有着高官厚禄的优裕处境。
做个小官真是不容易呵,仕途艰难而又有危险。说不可以办,就会得罪天子;说可以办,就会为同事所忌妒而结怨于朋友。(真是左右为难呵!)劝你迁回王都,你推托说:“那里没有我的安乐窝!”我忧虑重重带着血泪,我的话却没有一句不被人忌嫉而厌恶。试问你从前离家流亡,是谁追随着你帮你安排家室的?
【集评】 《毛诗序》:“《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雨,自上下者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毛诗正义》卷十一)
宋·朱熹:“或曰,疑此亦东迁后诗也。”又:“盖乱世昏主,恶忠直而好谀佞类如此,诗人所以深叹之也。”(《诗集传》卷十一)
明·钟惺:“读此诗使人不忍说‘明哲’二字。君子处乱世,身在事外,方可用‘明哲’二字。若身在事中,惟用得一‘敬’字耳。除此则苟免矣。故我友敬矣,各敬尔身,各敬尔仪,敬而听之,诗人屡言之也。”(《评点诗经》)
清·胡承珙:“此诗自是御之臣所作。而《序》云:大夫刺幽王,则御未必是小臣之称。”“毛以侍御训御,则当为左右亲近之臣。故章末《传》云‘遭乱世,义不得去’。则其非小臣可知。后世侍中、常侍,何尝非尊官乎?《笺》泥于字之解,以为左右小臣,恐非毛旨。”(《毛诗后笺》)
清·陈启源:“诗篇以意取名者,《雨无正》、《巷伯》、《常武》、《酌》、《赉》、《般》,凡六,而《雨无正》之名尤难解。《序》云‘《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雨自上下……’《笺》、《疏》发明其意,以为王之教令甚多而事皆苛虐,非所以为政之道。意始晓然。《序》语简质,词旨艰深,古文类多有此。朱子讥其尤无义理,不已过乎?又永叔谓此诗七章无‘众多’ ‘非政’之意,与《序》绝异,所当阙疑。源谓叙此诗者解命题之意,原作诗之由,如是而已。所云‘众多’‘非政’,乃谓诗由此而作,非必诗中语悉不离乎此也。”(《毛诗稽古编》卷十三)
清·方玉润:“历数诸臣离心,匡国无人。时势如斯,庶几君心悔悟,乃更为恶。”又:“末更望诸臣之来共匡君失,因诘责之,使穷于辞而无所遁,乃作诗本意。”(《诗经原始》卷十)
【总案】 这首诗的题目跟正文对不上号,旧注颇多牵强附会,很难自圆其说。所以姚际恒等主张“不必强论”。至于作品产生的时代也历来聚讼纷纭,有的说作于西周灭亡之前,有的说作于周厉王被逐后,也有人认为是西周灭亡后的作品。从诗的内容看,这是一位侍御近臣讽刺周幽王昏庸、群臣误国的诗。全诗七章,首章斥责周幽王苛虐昏暗,次章写朝廷内部人心离析,第三章写周王政乱和百官群僚各为自身打算,第四章自述为外患内灾而忧劳成疾,责怨同僚们不肯进言,第五章说忠言直谏的人受害,巧言佞色者得势,第六章感伤乱世仕途的险恶,第七章对同僚们不思报国感到痛心之至。诗人明知局势已不可逆转,他仍向君子们反复陈词,这种独特其难的勇敢精神,赋予全诗以庄肃之气。“忠而见疑,信而被谤”,诗中表现出的孤臣孽子之心,已具《离骚》之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