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弁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①民莫不谷,我独于罹。②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③我心忧伤,惄焉如捣。④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⑤心之忧矣,疢如疾首。⑥
惟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⑦
不属于毛,不离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⑧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⑨有漼者渊,萑苇淠淠。⑩
譬彼舟流,不知所屈。(11)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12)雉之朝雊,尚求其雌。(13)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14)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15)行有死人,尚或墐之。(16)
君子秉心,维其忍之?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17)君子不惠,不舒究之。(18)
伐木掎矣,析薪杝矣。舍彼有罪,予之佗矣。(19)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20)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21)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22)我躬不阅,遑恤我后!(23)
【注释】 ①弁彼鸒斯:弁,快乐的样子。鸒,乌鸦。斯,语词。 提提:群飞安详的样子。②谷:善。罹:忧思。③踧踧:平坦的样子。周道:大路。鞠:尽。④惄焉:难堪的样子。⑤假寐:不脱衣而睡。⑥疢如疾首:疢,疾病。疾首,头痛。⑦依:依靠,亲近。⑧属:相连。离:附着,附贴。里:代表骨肉心腹。辰:命运,运气。⑨菀:茂盛的样子。鸣蜩嘒嘒:蜩,蝉。嘒嘒,鸣声。⑩漼:很深 的样子。萑苇淠淠:萑苇,芦荻。淠淠,茂盛众多的样子。(11)屈:至。(12)伎伎:安舒的样子。(13)雉之朝雊:雉,野鸡。朝,早晨。雊,鸣叫。(14)坏木:枯萎的树。(15)投兔:投入网罗的兔子。先:开脱。(16)墐:埋葬。(17)酬:酌酒敬客。(18)舒究:平心静气地考察。 (19)掎:伐木时以绳拉树控制下倒的方向。杝:顺着木材的纹理劈柴。佗:担负,承受。(20)浚:深。(21)属:连通。此句即隔墙有耳之意。(22)梁:拦水的坝,鱼梁。笱:捕鱼器。(23)阅:容纳。遑:何。
【译文】 那快乐的乌鸦,安详地群飞而归。人们没有不活得好好 的,唯独我却处于患难之中。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于上天呢?我的过错是什么?心中的忧伤呵,如何是好! 平坦的大路,尽变成茂密的野草。我内心的忧伤,好像有棍棒在捣。难眠而长叹息,忧思催人衰老。内心的忧愁,仿佛患着严重的头疼病似的。见了桑梓,必加恭敬,因为它们是父母手植之物。人生在世,所尊敬者,不是父亲吗?所依靠者,不是母亲吗?有谁不连属于父母的发肤?有谁不连属于父母的骨肉?苍天呵,把我生下来,我的时运在哪里? 那茂盛的柳树上,蝉儿嘒嘒的叫着。那深渊的水中,芦苇密密地长着。我像那四处漂泊的小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处。心中的忧伤呵,连眨一下眼的假寐都无暇顾及。觅群的鹿儿,两腿迅疾地奔跑着。野鸡早晨鸣叫,为的寻求它的雌配。我却像那些坏死的树木,枯萎了就没有枝叶。心里的忧伤呵,难道没有人可理解吗? 瞧那投网的兔子,或许还有人放走它。倒在路上的死人,或许还有人来埋葬他。君子的存心,难道就这样的残忍吗?心中的忧伤呵,不由得流下泪来。君子爱听谗言,就好像沉湎于烈酒一样。君子不关怀我,又不能平心静气地加以辨析。伐木者要斜牵树顶引绳控制方向,劈柴者要顺着木纹。放任那些有罪的人,却把罪名加在我的身上。不高的不是山,不深的不是泉。君子不可轻易发言,谨防隔墙有耳。不要去掉我拦鱼的鱼梁,不要拨开我捕鱼的笱器。如今我自身还不能见容,何暇忧虑到我以后。
【集评】 《毛诗序》: “《小弁》,刺幽王也。太子傅作焉。” (《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卷十二)
《毛传》:“幽王娶申女,生太子宜咎。又悦褒姒,生子伯服,立以为后,而放宜咎。”(同上)
《鲁说》:“《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诗。伯奇仁人,而父虐之,故作《小弁》之诗。”(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十七引)
汉·班固:“谗邪交乱,贞良被害,自古而然。故伯奇放流,孟子宫刑,申生雉经,屈原赴湘,《小弁》之诗作,《离骚》之辞兴。”(《汉书·冯奉世传赞》)
明·钟惺:“古今说忧,尽此数语,非身历不知。只‘维忧用老’一句,何等深沉。”(《评点诗经》)
明·孙鑛:“说诗最苦切,真出于中心之恻怛,语语割肠裂肝,此所谓情来之调。”(《孙月峰先生批评诗经》)
清·朱鹤龄:“诗言‘踧踧周道,鞠为茂草’,是忧国家之将亡,非宜咎作,必无此语。”(《诗经通义》)
清·姚际恒:“哀怨出于中情,岂可代乎?”又:“此诗尤哀怨痛切之甚,异于他诗。”(《诗经通论》卷十)
清·方玉润:“沉痛迫切,如泣如诉,亦怨亦慕,与舜之号泣于旻天何异?千载下读之,犹不能不动人。”又:“或兴或比,或反或正,或忧伤于前,或惧祸于后,无非望父母鉴察其诚,而怨昊天之降罪无辜。此谓情文兼到之作……至其布局精巧,整中有散,正中寓奇,如握奇率;然离变幻,令人莫测。”(《诗经原始》卷十一)
【总案】 这是一首被父亲弃逐的儿子抒发忧愤哀怨的诗。全诗沉痛之情,从心中流出,语语割肠裂肝,催人泪下。它的作者已无法确指,当是某位诗人自写遭遇而成。因为,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很难写出这种出自肺腑、情真意切的好诗来的。诗以弃逐途中的景物起兴,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大自然,同诗人飘泊无依的不幸遭遇形成强烈的对照。“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及“天之生我,我辰安在?”一系列设问和反问句式的交叉使用,令人似见呼天抢地、顿足捶胸之状。深层心理的剖析和表现,是本诗艺术上独到之处。全诗多侧面、多层次地刻画被弃逐人物的心绪和情感,展示了被迫害者细致、丰富的心理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