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古垂杨有暮鸦——说李商隐《隋宫》七律》
终古垂杨有暮鸦——说李商隐《隋宫》七律》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题目“隋宫”,指的是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营建的行宫江都宫、显福宫和临江宫等等。
首联点题。意思是:长安本是“帝家”,现在却想把江都作为“帝家”。什么原因呢?没有明说。这要从上下对比中去领会。把上句“紫泉宫殿锁烟霞”解释成“长安的宫殿弃置不用,为烟霞所锁”,似乎不大确切。“烟霞”不以人的去留为转移,不能说宫殿有人住,就没有“烟霞”,没人住,“烟霞”就来占领它。诗人把长安的宫殿和“烟霞”联系起来,意在表明它巍峨壮丽,高耸入云。王维的“云里帝城双凤阙”,白居易的“宫阙入烟云”,都可作为例证。用“紫泉”(长安的一条水)代替长安,也是为了选有色彩的字面与“烟霞”相映衬,从而烘托长安宫殿的巍峨壮丽。这样巍峨壮丽的长安宫殿,不是满可以作为“帝家”,长住下去吗?为什么要让它空“锁”于“烟霞”之中,却“欲取芜城(江都)作帝家”呢?不言而喻,就因为江都的行宫更豪华,在那里更好玩。对于一味贪图享乐,而又大权在握、为所欲为的皇帝来说,哪儿好玩就到哪儿去玩。据史书记载:杨广不仅开凿了二千里的通济渠,沿途筑离宫四十余所,多次到江都去玩;还开凿了八百余里的江南河,“又拟通龙舟,置驿宫”,准备到杭州去玩,只是未及实现罢了。
首联点出“欲取芜城作帝家”,按照逻辑,颔联就应该写怎样“取”芜城作帝家了。诗人并没有违背这一逻辑;却不作铺叙,而用虚拟推想的语气说:“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如果不是由于印把子落到了李渊的手中,杨广不会以游幸江都为满足,他的锦帆,大概一直要飘到天边去吧!这就既包含了“取”芜城作帝家,又超越了“取”芜城作帝家。更重要的是,还表现出杨广的穷奢极欲导致了亡国的后果,而他还至死不悟。其用笔之灵妙,命意之深婉,真出人意料之外!
颈联更是公认的佳句。《昭昧詹言》说它“兴在象外,活极妙极,可谓绝作”,是当之无愧的。怎么个妙法呢?让我们作一些分析。按这两句诗,涉及杨广逸游的两个故实。一个是放萤:杨广曾在洛阳景华宫搜求萤火虫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江都也放萤取乐,还修了个“放萤院”。另一个是“栽柳”:白居易在《隋堤柳》中写道:“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至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树映龙舟。”这两个故实,自成对偶,可以构成律诗中间的一联。但李商隐却不屑于作机械的排比,而是把“萤火”和“腐草”、“垂杨”和“暮鸦”联系起来,于一“有”一“无”的鲜明对比中感慨今昔,深寓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于今腐草无萤火”,这不仅是说当年“放萤”的地方如今已成废墟,只有“腐草”而已;更深一层的含义是,杨广为了“放萤”夜游,穷搜极捕,使萤火遭受浩劫,至今腐草也不敢生萤。“终古垂杨有暮鸦”,当然渲染了亡国后的凄凉景象;但也另有深意。上句说于今“无”,自然暗示昔年“有”;下句说终古“有”,但“有”的背景,却昔非今比。昔日杨广“乘兴南游”,“千帆万马”,水陆并进,鼓乐喧天,旌旗蔽空;隋堤“垂杨”,“暮鸦”来栖,经历过何等富丽豪华的景象!而在杨广被杀,南游已成陈迹之后,乌鸦虽然仍于日暮之时飞到隋堤“垂杨”上过夜,但往日繁华,都已经烟消云散,何等寂寞!就艺术构思说,这两句都包含着今昔对比;但在艺术表现上,却只表现对比的一个方面,让读者从这一方面去想像另一方面。既感慨淋漓,又含蓄蕴藉。
尾联活用杨广与陈叔宝梦中相遇的故事,以假设、反诘的语气,把揭露荒淫亡国的主题提高到新的境界。陈叔宝是历史上另一个以荒淫亡国著称的君主。他亡国后投降隋朝,和隋朝的太子杨广很相熟。杨广当了天子,乘龙舟游江都的时候,梦中与死去的陈叔宝及其宠妃张丽华等相遇,请丽华舞了一曲《后庭花》。《后庭花》是陈叔宝所制的反映宫廷淫靡生活的舞曲,被后人斥为“亡国之音”。诗人在这里特别提到它,其用意是:杨广是目睹了陈叔宝荒淫亡国的事实的,却不吸取教训,既纵情龙舟之游,又迷恋亡国之音,终于重蹈陈叔宝的覆辙,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他如果在地下遇见陈叔宝的话,难道还好意思再请张丽华舞一曲《后庭花》吗?问而不答,余味无穷。杨广当然不可能回答了,诗人是希望当时和以后的统治者作出回答的。
李商隐的两首《隋宫》都把揭露的矛头集中于炀帝的逸游,而未触及开运河,也表现了他的卓识。皮日休的《汴河怀古》诗,可与此相补充,录如下:“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当然,运河客观上沟通南北、便利交通的好处,在封建社会里也会被统治者用来聚敛民脂民膏。从这一方面说,李敬芳的《汴河直进船》又可与皮日休的诗相补充:“汴河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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