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掉了悲哀”的悲哀 梁遇春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我正在上海一个公园里散步,忽然听到有个很熟的声音向我招呼。我看见一位神采飘逸的青年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叫我的名字问道:“你记得青吗?”我真不认得他就是我从前大学预科时候的好友,因为我绝不会想到过了十年青还是这么年青样子,时间对于他会这样地不留痕迹。在这十年里我同他一面也没有会过,起先通过几封信,后来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彼此的环境又不能十分互相明了,来往的信里渐渐多谈时局天气,少说别话了,我那几句无谓的牢骚,接连写了几遍,自己觉得太无谓,不好意思再重复,却又找不出别的新鲜话来,因此信一天一天地稀少,以至于完全断绝音问已经有七年了。青的眼睛还是那么不停地动着,他颊上依旧泛着红霞,他脸上毫无风霜的颜色,还脱不了从前那种没有成熟的小孩神气。他却有一点却是新添的,他那渺茫的微笑是从前所没有的,而且是故意装出放在面上的,我对着这个微笑感到一些不快。
“青,”我说,“真奇怪!我们别离时候,你才十八岁,由十八到二十八,那是人们老得最快的时期,因为那是他由黄金的幻梦觉醒起来,碰到倔强的现实的时期。你却是丝毫没有受环境的影响,还是这样充满着青春的光荣,同十年前的你真是一点差别也找不出。我想这十年里你过的日子一定是很快乐的。对不对?”他对着我还是保持着那渺茫的微笑,过了一会,漠然地问我道:“你这几年怎么样呢?”我叹口气道:“别说了。许多的志愿,无数的心期全在这几年里消磨尽了。为着要维持生活,延长生命,整天忙着,因此却反失掉了生命的意义,多少想干的事情始终不能实行,有时自己想到这种无聊赖的生活,这样暗送去绝好的时光,心里的确万分难过。我这几年里接二连三遇到不幸的事情,我是已经挣扎得累了。我近来的生活真是满布着悲剧的情绪。”青忽然兴奋地插着说:“一个人能够有悲剧的情绪,感到各种的悲哀,他就不能够算做一个可怜人了。”他正要往下说,眼皮稍稍一抬,迟疑样子,就停住不讲,又鼓着嘴唇现出笑容了。青从前是最直爽痛快不过的人,尤其和我,是什么话都谈的,我们常常谈到天亮,有时稍稍一睡,第二天课也不上,又唧唧哝哝谈起来。谈的是什么,现在也记不清了,哪个人能够记得他睡在母亲怀中时节所做的甜梦。所以我当时很不高兴他这吞吞吐吐的神情,我说:“青,十年里你到底学会些世故,所以对着我也是柳暗花明地只说半截话。小孩子的确有些长进。”青平常是最性急的人,现在对于我这句激他的话,却毫不在怀地一句不答,仿佛渺茫地一笑之后就完事了。过了好久,他慢腾腾地说道:“讲些给你听听玩,也不要紧,不讲固然也是可以的。我们分手后,我不是转到南方大学去吗?大学毕业后,我同人们一样,做些事情,吃吃饭,我过去的生活是很普通的,用不着细说。实在讲起来,哪个人生活不是很普通的呢?人们总是有时狂笑,有时流些清泪,有时得意,有时失望,此外无非工作,娱乐,有家眷的回家看看小孩,独自的空时找朋友谈天。此外今天喜欢这个,明日或者还喜欢他,或者高兴别人,今年有一两人爱我们,明年他们也许仍然爱我们,也许爱了别人,或者他们死了,那就是不能再爱谁,再受谁的爱了。一代一代递演下去,当时自己都觉得是宇宙的中心,后来他忘却了宇宙,宇宙也忘却他了。人们生活脱不了这些东西,在这些东西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这些东西的纷纭错杂就演出喜剧同悲剧,给人们快乐同悲哀。但是不幸得很(或者是侥幸得很),我是个对于喜剧同悲剧全失掉了感觉性的人。这并不是因为我麻木不仁了,不,我懂得人们一切的快乐同悲哀,但是我自己却失掉了快乐,也失掉了悲哀,因为我是个失掉了价值观念的人,人们一定要对于人生有个肯定以后,才能够有悲欢哀乐。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处的人,死对于他当然不是件哀伤的事;若使他对于死也没有什么爱慕,那么死也不是什么赏心的乐事,一个人活在世上总须有些目的,然后生活才会有趣味,或者是甜味,或者是苦味;他的目的是终身的志愿也好,是目前的享福也好,所谓高尚的或者所谓卑下的,总之他无论如何,他非是有些希冀,他的生活是不能够有什么色彩的。人们的目的是靠人们的价值观念而定的。倘若他看不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什么肯定也不能够说了,他当然不能够有任何目的,任何希冀了。”
他说到这里,向我凄然冷笑一声,我忽然觉得他那笑是有些像我理想中恶鬼的狞笑。他又接着说:“你记得吗?当我们在大学预科时候,有一天晚上你在一本文学批评书上面碰到一句Spenser①的诗——
He could not rest but did his stout heart eat.
你不晓得怎么解释,跑来问我什么叫做to eat one's heart,我当时模糊地答道,就是吃自己的心。现在我可能告诉你什么叫做‘吃自己的心’了。把自己心里各种爱好和厌恶的情感,一个一个用理智去怀疑,将无数的价值观念,一条一条打破,这就等于把自己的心一口一口地咬烂嚼化,等到最后对于这个当刽子手的理智也起怀疑,那就是他整个心吃完了的时候,剩下来的只是一个玲珑的空洞。他的心既然吃进去,变作大便同小便,他怎地能够感到人世的喜怒同哀乐呢?这就是to eat one's heart。把自己心吃进去和心死是不同的。心死了,心还在胸内,不过不动就是了,然而人们还会觉得有重压在身内,所以一切穷凶极恶的人对于生活还是有苦乐的反应。只有那班吃自己心的人是失掉了悲哀的。我听说悲哀是最可爱的东西,只有对于生活有极强烈的胃口的人才会坠涕泣血,一滴滴的眼泪都是人生的甘露。若使生活不是可留恋的,值得我们一顾的,我们也用不着这么哀悼生活的失败了。所以在悲哀时候,我们暗暗地是赞美生活;惋惜生活,就是肯定生活的价值。有人说人生是梦,莎士比亚说世界是个舞台,人生像一幕戏。但是梦同戏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他们只在人生中去寻一种东西来象征人生,可见他们对于人生是多么感到趣味,无法跳出圈外,在人生以外,找一个东西来做比喻,所以他们都是肯定人生的人。我却是不知道应该去肯定或者去否定,也不知道世界里有什么‘应该’没有。我怀疑一切价值的存在,我又不敢说价值观念绝对是错的。总之我失掉了一切行动的指南针,我当然忘记了什么叫做希望,我不会有遂意的事,也不会有失意的事,我早已没有主意了。所以我总是这么年青,我的心已经同我躯壳脱离关系,不至于来捣乱了。我失掉我的心,可是没有地方去找,因为是自己吃进去的。我记得在四年前我才把我的心吃得干净,开始吃的时候很可口,去掉一个价值观念,觉得人轻一点,后来心一部一部蚕食去,胸里常觉空虚的难受,但是胃口又一天一天增强,吃得越快,弄得全吃掉了,最后一口是顶有味的。莎士比亚不是说过:Last taste is the sweetest②。现在却没有心吃了。哈!哈!哈!哈!”
他简直放下那渺茫微笑的面具,老实地狰狞笑着。他的脸色青白,他的目光发亮。我脸上现出惊慌的颜色,他看见了立刻镇静下去,低声地说:“王尔德在他那《牢狱歌》里说过:‘从来没有流泪的人现在流泪了。’我却是从来爱流泪的人现在不流泪了。你还是好好保存你的悲哀,常常洒些愉快的泪,我实在不愿意你也像我这样失掉了悲哀,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心吃得精光。哈!哈!我们今天会到很好,我能够明白地回答你十年前的一个英文疑句。我们吃饭去罢!”
我们同到一个馆子,我似醉如痴地吃了一顿饭,青是不大说话,只讲几句很无聊的套语。我们走出馆子时候,他给我他旅馆的地址。我整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清早就去找他,可是旅馆里账房说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我以为他或者用的不是真姓名,我偷偷地到各间房间门口看一看,也找不出他的影子,我坐在旅馆门口等了整天,注视来往的客人,也没有见到青。我怅惘地慢步回家,从此以后就没有再遇到青了。他还是那么年青吗?我常有这么一个疑问。我有时想,他或者是不会死的,老是活着,狞笑地活着,渺茫微笑地活着。
编者注: ① Spenser:斯宾塞(1552?—1599),英国诗人。 ② Last taste is the sweetest:英文,意为:最后的品尝是最甜的。也可译为:笑在最后,笑得最好。
这篇散文不能算是梁遇春最好的作品,但分量适中,用来了解作者的思想和文章,还有一定的代表性。
梁遇春是中国写英国式絮语小品的好手。他1906年生于福建闽侯(今福州),1928年在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1932年才26岁即不幸染上急症去世。人生舞台的大幕还没来得及拉开,就骤然落下了。好像与梁遇春的早逝冥冥中有点关联似的,这位人呼为“少年教授”的散文家,字里行间除了幽默,总不禁要流露出某种历经沧桑般的伤感来,同他的年龄似不相称。这伤感的情绪连他自己也觉察得到,所以他要剖析悲哀的积极面和极度空虚面,而且进一步还想回答什么是人生的悲哀,以及怎样认识人生悲哀这样的“大题目”。我揣想,这大概是本篇写作的主旨。
絮语小品是一种从个人身边谈起的,玲珑多姿的,温暖亲切的文字。结构上是拉闲扯散,如促膝谈心。中国明人小品中讲究“性灵”的一派,或许与絮语有相近点,但不会像梁遇春写的这样:让文明批评渗入了“私语”的性质,喜欢引用前辈作家学者的语言,惯从旧材料翻出新意,提供的是一篇篇议论性的美文。这几点,程度不同地在本篇中都有体现。甚至拿题目来说,梁遇春好做“反题”,什么“人死观”(不说人生观),“春朝一刻值千金”(赞睡懒觉),“论智识贩卖所的伙计”(批评教授)等等,不一而足。这篇叫“‘失掉了悲哀’的悲哀”,看题目也很新奇别致,说别人所不能说。“失掉了悲哀”就是没有悲哀了,怎么也是一种“悲哀”呢?能吸引人看下去。梁遇春逝世后,他的同辈朋友纪念他,作家废名说他“酝酿了一个好气势”,“将有一树好花开”(《泪与笑》序一),惋惜和赞美之情跃然。
关于“悲哀”,梁遇春是借“我”在上海的一个公园与分别十年的大学同学“青”不期而遇,两人谈起毕业后的人生体会,引入了话题。这是篇“对话体”的散文。写对话,不为写人物和故事,仍然是属于议论性的散文。这在英国絮语小品中是常见的形式,如梁遇春最心仪的兰姆代表作《伊利亚随笔》里,就不乏“自白”体和“对白”体的文字。此篇的两位人物“我”和“青”,实际都是作者的化身。或说是作者的自我,一身而分裂为二,然后相遇,然后对话,也无不可。因为“青”的虚拟性,在文章的结尾表达得很清楚:“我”循着“青”给的旅馆地址去找他,账房说“没有这么一个人”。是在故意暗示这人物的子虚乌有。另外看作者对人物的交代,“青”大学毕业后便去了南方的一个大学,几乎和梁遇春的履历一样,也是旁证。从全文分析,“青”虽然在不断说自己是已经“失掉”了悲哀,而“我”尚保存着“悲哀”,但两种情况的区别均是他一人在作分析,这也只有作者能够做到。这个严肃的人生问题,一般出在文中说的“由黄金的幻梦觉醒起来,碰到倔强的现实的时期”,这也正是梁遇春身处的时期。他本人在上海真茹暨南大学的教书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挫折,我们不完全清楚,但知道他在一年多后就舍弃了教职,宁肯回到北京母校的图书馆任个普通管理员,不久便死了。他在其他的文章如《观火》里,就一再地说想念北方和北方的友人,可证明他最初走上社会便不愉快。这篇小品是他最初的人生总结,可惜也是最后的总结。
作者告诉我们,“青”从一个直爽的、性急的人变成一个发出“渺茫的微笑”的人,是因为他与“我”确实不同了。“我”为失掉生命意义的维持生活,终日感到悲哀,“青”并不认为可怜。“青”认为,只要还能体味悲哀,就是肯定人生;能惋惜生活,即是能赞美生活。这个道理等于说,能恨,就是还能爱;能破坏、批判、摧枯拉朽,即是心里还有要建树的目标在。如果是否定一切价值,就是连悲哀都没有了,那才是最可悲哀的事。这时他引用了Spenser(斯宾塞,英国诗人)的诗:He could not rest, but did his stout heart eat.(可译为:他不能安息,他的勇敢的心被啃噬着)。他说,“吃自己的心”才是最可怕的。“把自己心里各种爱好和厌恶的情感,一个一个用理智去怀疑,将无数的价值观念,一条一条打破,这就等于把自己的心一口一口地咬烂嚼化,等到最后对于这个当刽子手的理智也起怀疑,那就是他整个心吃完了的时候,剩下来的只是一个玲珑的空洞”。这几句,是全文的要害了。作者还提出,“心死”和“吃心”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来加强我们对“吃心”内涵的深切认识:心死,心究竟还是在胸内的;而吃心,那就空空荡荡,绝然无存了。这里表明,梁遇春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情感主义者”。他要求生活有目标,并去实现这个目标。他不是,也不可能是今日的“消解一切”的后现代主义者。否则他将写出另一类的文章,而不会是这一种。
这是从“黄金梦”跌落的人,才会考虑的问题。是从觉得自己是宇宙中心的年纪,走入我忘宇宙、宇宙忘我的年纪的人才会思索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梁遇春此文能给一切陷入青春期思想危机和心理危机的青年人提个醒儿。抽象的议论,化为如此娓娓动听的谈话,变得容易接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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