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谈龙 柯灵
龙年谈龙,根据“×年谈×”的旧例,可以算是历久常新的时髦话题,我不揣浅陋,也想来一次东施效颦。过去历次政治运动揭幕,总要紧锣密鼓,郑重宣称该运动是“十分必要的,非常及时的”。龙年谈龙是否必要我不敢担保,但“非常及时”,总是无可置疑的了。
自古以来,谁也没有见过龙,却谁都知道龙,龙之所以为龙,就在于此。大概世间伟大而神秘的事物,多半赋有这种特性。
龙神通广大,影响深远,十二生肖中没有一种能和它相比的。尽管龙和人类面熟陌生,其他如牛、马、羊、鸡、猪、狗、兔、猴,倒和被谑称为“两脚兽”的人关系密切。虎要吃人,蛇要咬人,但人也剥虎皮,泡虎骨酒,乃至服食虎鞭(虽然目前假货充斥市场,连虎鞭也有假造的);蛇羹是岭南名菜,蛇皮可以制钱包,蛇胆明目,功效卓著。只有鼠十分差劲,形容猥琐,行动鬼祟,不但贪污盗窃,与人争食,还能传布鼠疫,危害极大,因此我们报刊上的流行语中,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一说。但谚云“咬人的狗不叫”,随口嚷嚷,喊打不等于真打。因为我们家大业大,无妨眼开眼闭,犯不着过分认真。所以在十二生肖中,鼠龙安然并坐,高踞一席,从未听说有什么人提出异议。也不知道这十二生肖是谁圈定的,如果改用选举,鼠肯定要落选。
龙代表至尊无上的帝王,君临天下。帝王之宅,龙蟠虎踞,帝王凤目龙睛,穿龙袍,睡龙床,坐龙庭,“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褒龙浮”,是大诗人王维描摹天子早朝的名句。他一高兴,是龙心大悦;一发火,是龙颜大怒,都是非同小可的事。帝王有后有妃,“后宫佳丽三千人”,替他生产龙种。他一旦死去,就叫龙驭宾天。而继承王位的,自然非龙种莫属。龙子龙孙,绵延不绝,才能万世一系,系于不隳。终身制和世袭制是封建法统的精髓,但检点二千余年的王朝兴替史,终身制和世袭制都不免有些麻烦。秦二世而斩,开头就开得不吉利。有一首唐诗说:“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把秦祚短促归咎于秦始皇焚书坑儒。这种书生之见,未便认为确论。刘邦心直口快,他的名言是“乃公马上得天下,安用诗书!”抗日战争胜利,由重庆复员的人物,以“老子抗战八年”为口头禅;解放以后,则有“江山是我们打的”,同义反复,一脉相沿,来源极古。
龙在中国,普及时空,广被万象。天子门下的文臣武将,文的才华出众,称为龙跃凤鸣;武的气概不凡,喻为龙骧虎步;年少有才,那就是龙驹凤雏了。老百姓婚娶,是终身大事,享有点龙凤花烛的特殊待遇,显示皇恩浩荡。舞龙灯,赛龙船,当然是盛世风光的点缀。宝剑中的名器,号为龙泉。马中良材,拥有龙马、龙文、龙媒、龙孙等美称。庭园中有龙柏、龙爪槐、龙舌兰,筵席上有龙虾,果品中有龙眼,香料中有珍贵的龙涎香。还有一种状如蟑螂的龙虱,是广东人酷嗜的美食。这里随手掇拾,已经美不胜收。但列举的只限于龙的“正面形象”,还另有些龙,例如小菜场上的长龙,令人谈龙色变的龙卷风,因为可能引起消极影响和不良反应,为了顾及社会效果,恕置不论。
文学艺术世界,自然也少不了龙的影子。鸿文巨制、锦心绣口的天才运作,是雕龙高手;等而下之,就属于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了。有关龙的掌故、传说、寓言、神话,瑰奇矞丽,摆起龙门阵来,决不止一千○一夜。有的还很耐人寻味。“叶公好龙”的故事,现已为人所熟知。据说叶公爱龙,满屋子都是龙画、龙雕、龙饰,龙受宠若惊,引为知己,就从天而降,登门拜访。谁知龙头刚在窗口出现,叶公就骇得拔脚而逃。叶公是古人,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例如民主、自由这样的东西,供在玻璃橱窗里,当作政治摆设,或者挂在口边,作为茶余酒后的清谈,是很有趣的,很能装点文明风雅,但一遇到真价实货,就难免步叶公后尘,“失其魂魄,五色无主”了。
《封神榜》里对龙王的描写很不严肃。哪吒闹海,不但把东海龙王敖光的水晶宫闹得家翻宅乱,打死龙王三太子,抽了龙筋,还把敖光叫做“老泥鳅”,揭了他的龙鳞,打得他大叫“饶命”。哪吒是七岁的孩子,当然不懂得“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一条“革命”道理;而因为他不但是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公子,地道的高干子弟,而且是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的弟子转世,很有来头的原故。
《西游记》更有歪曲龙王英雄形象的嫌疑。原来唐朝长安西门街有个卖卦先生,神机妙算,曾给相识的渔夫卜课,看准在哪里下网能够得鱼。就为这点小事,泾河老龙认定有损水族利益,怀恨在心,乘玉皇大帝下旨降雨的机会,以权谋私,违法作弊,设就圈套,准备狠狠地整那卖卦先生,不想因此触犯天条,害人反害己,第二天午时三刻就要问斩,而监斩官却是唐太宗驾下的丞相魏徵。亏得卖卦先生宽厚,以德报怨,指点老龙赶快向人王求情,救他一命。唐太宗王王相护,慨允帮忙,把魏徵招来对弈,扣在御前,延误他的监斩时刻。谁知魏徵铁面无私,伏在棋桌上打了个瞌睡,灵魂出窍,还是上天把老龙头砍了。这个故事说得神乎其神,大大丑化了龙族,美化了魏徵,是很不足为训的。魏徵诚然是史书公认的一代名臣,提倡“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无道理,敢于“犯颜正谏”,骨头很硬。为了表示敬老尊贤、安国利民的意向,不妨予以口头表扬,但切不可不知高低轻重,妄想“步武前贤”,向魏徵学样。须知龙喉下有逆鳞,触犯了,龙要起杀心的。最好学点庄子说的“屠龙术”,云里雾里,光说不练。二十年前,有人轻举妄动,在报上鼓吹学习魏徵,又有人编演什么《海瑞上疏》、《海瑞罢官》,结果引爆了那一场天摇地动、鬼哭神号的大事变。人命关天,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才是“十分必要”的。《红楼梦》写秦可卿闺中有一副对联,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贾宝玉看了大不以为然,这样不通世故,不识时务,难怪贾政认为忤逆不孝,要痛加鞭挞了。
有些传奇志怪中所写的龙,却颇有些平民化的倾向。龙究竟是什么样子?《柳毅传》中有一段细腻的笔墨:“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威灵显赫,很有盛气凌人的派势。其实这条龙只是性子暴烈,却讲究人情,嫉恶如仇,很容易亲近的。《柳毅传》里的龙女,婉娈温柔,美貌多情,被薄幸的丈夫所抛弃,悲苦无告,落得牧羊道畔,经过许多曲折,终于下嫁一位曾代她向娘家送信的落第书生柳毅。她认为这段人龙混杂的婚姻是天意,口吻活像个普通听天由命的善良妇女,有失龙君千金风度。柳毅娶了龙女,白日飞升,享用豪华,胜于公卿,而且朱颜长驻,成了神仙。自来龙门难跳,狗洞易钻,夤缘进身,正是终南捷径。古往今来,多少狗苟蝇营的风云人物、火箭干部,就是这样上去的。不久以前,江西就出过一位赫赫有名的副省长。柳毅是正派人,以“义夫”自许,不幸考不上进士,却幸而遇见龙女,一念之善,无意中由攀龙而乘龙,为后世的登龙术多开了一道门路,很值得投机家焚香顶礼,表示感谢。
虎啸风生,龙腾云涌,在十三大的风云际会中,十亿人翘首长天,祝愿中华民族这条五千年的东方老龙乘时崛起,不要重演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故态,那么草野蚁民,就要欢欣鼓舞,山呼万岁了。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龙年谈龙》在柯灵的散文中是很特殊的一篇。
初读此文,只觉得文气恢宏畅达,思绪天马行空,内容博古通今,风格诙谐幽默,是一篇妙趣横生的文章。品读这些文字,能感觉到作者的渊博,只有学养深厚的中国作家,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关于龙的种种知识和传说,作者信手拈来,皆成文章。从生肖中的龙,到代表封建帝王的龙,从融入老百姓生活的龙,到文艺作品中的龙,文章的思路上天入地,纵横捭阖,虽只有两千来字,却如同一部浓缩了的龙的百科全书。
细读此文,便能体会作者思想的深刻。说龙,难免说古,说古并不是炫耀学识,也不是仅仅为了怀古,而是为了表达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文章在谈古时处处联系对照当今,以历史为镜,以历史为训,警示世人。譬如谈龙和帝王的关系时,很自然地分析到了封建王朝的终身制和世袭制,这种封建的观念,直到今天还有市场,尽管形式有变化,但属于“同义反复,一脉相承,来源极古”。譬如讲完那个人人皆知的“叶公好龙”的故事后,文章笔锋突然一转,谈到了现实:“叶公是古人,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例如民主、自由这样的东西,供在玻璃橱窗里,当做政治摆设,或者挂在口边,作为茶余酒后的清谈,是很有趣的,很能装点文明风雅,但一遇到真价实货,就难免步叶公后尘,‘失其魂魄,五色无主’了。”这样的联想,很有点震聋发聩的意味。谈《封神榜》、《西游记》和《柳毅传》中的龙时,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陈腐陋习和不正之风作了无情鞭挞,发人深思。一篇谈龙的文字,引出这么多针砭时弊的思索,实在令人感佩。
文章的结尾把中华民族比做“五千年的东方老龙”,道出作家对祖国的希望和祝愿,一个光明的尾巴,却满怀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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