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若丁《神胎》
半辈子平庸无奇,要说有什么惊人的事,就是小时候造过一次神,但也是玩泥巴玩出来的,上不得履历表的。
穷乡里的孩子没有什么好玩,玩泥巴。玩泥巴也有讲究,最讲究的是炼泥。炼泥要用黑土,不能用红土。把一堆黑土和成泥,在砂石板上又摔又揉,像揉面一般,揉得泥巴里面没有一个泡,起了胶,就可以由着你的意思去捏人,捏花,捏各种物件和飞禽走兽。
我们最常玩的是放泥炮。孩子们都喜欢听响声,把放鞭炮当作大事。乡下除了逢年过节,红白喜庆,难得有放鞭炮的时候。孩子们把鞭炮看得极珍贵,以至于甘冒被炸伤的危险,钻到烟雾里去抢没有燃着的炮芯儿。一次我抢到一个炮芯儿,不想在手里爆炸了,把手掌崩得又黑又肿,干娘骂着,流着泪,将我的手掌按在盐水里泡了老半天。可以后我们照样去抢炮。没有鞭炮听,我们就去对鞭,用生麻披拧成鞭子,沾上水,甩出一个脆响又一个脆响,以比高低。那时还不知分贝为何物,无法准确测出音量,常常闹出纠纷。更神的,是到南山上放擂。所谓放擂是将一块大石从山上推下,滚石飞坠,敲响万张石鼓,声如千军万马,炮轰雷鸣,雄而壮之。人大概从小就不甘寂寞,就想经常弄出些声音,以娱悦自己和扰骚别人。但放鞭炮、赛鞭子、放擂石,均不常有,唯放泥炮则随时可得,使我们可以高兴地给这个喧嚣的世界再经常增添一点喧嚣。
放泥炮是将胶泥捏成圆烟灰缸状,底要薄,中间越薄越好。捏好后,用力向平滑的石板上猛摔,使空气骤然压缩击穿底部,发出一声爆响。这是最简单的玩泥法。我们用胶泥可以捏羊,捏猪,捏牛,捏马,还捏过飞机、汽车、大炮。飞机、汽车、大炮,山里是没有的。我们是比照教室里墙上的挂图捏的,抗战期间,挂图上尽是这些飞机、汽车、大炮。到年岁稍长,看到真的飞机、汽车,才知道那时捏出了许多错误,譬如说,我把汽车的四个轮子总捏成牛车轮子的形状,颇觉好笑。
如今考究起来,乡下孩子玩泥确有来历,我们的老祖宗盘古氏就玩过泥。我们承继了祖宗的遗风,还颇具盘古氏的气概。汉民族的创世纪,是盘古开天劈地。常识课本上有这位祖宗,头顶有条沟,头分两瓣,双目圆睁,筋肉突出,持一把月牙利斧,其貌虽丑,但一看就知道我们炎黄子孙都是好种。盘古一斧子劈掉了“浑沌初蒙”的局面,始有天地之分。到第七天盘古玩起了泥巴,捏了男人女人,猪狗鸡牛,始有人类和人类的伙伴。我们也捏人,也许比老祖宗捏得还好,捏出了张飞、穆桂英。我们虽不知道骊山之下两千多年之前就驻扎了一队兵马俑,拱卫着秦始皇帝的皇陵,却要泥人封将挂印,骑马打仗,实与兵马俑无异。我们造人,同盘古一样,对这些泥人漠不关心,往往使他们遭受风雨之苦,留下残疾。
村上马王庙迁移,诱起我们新的兴趣,萌生出一个大胆妄为的想法: 造神。
塑像师傅的全部手艺,我们见识了。泥巴、麦秸、麻披、颜料,一配搭,就成一位令人敬畏的马王爷,好玩极了。
村北有棵老柿树,半边已空。树下有座小庙,原先不知敬的什么神,神像不知去向,里面只剩下石几、石案、石香炉。那一天,我们几个捏厌了的盘古氏之子孙来到这里,忽生异想,要给这座冷落的小庙塑尊神。
“造啥神呢?” 我望着被秋风烧成了黑炭般的树枝凝思。树叉上有个老鸹窝,几只盘旋的老鸹恶意地瞅着大地。
“真的,造啥神呢?”孩子们都在动脑子。
“马王爷吧。”
“不,有马王庙了。”
“要造造大的。”我说。
“造姜子牙!”一个伙伴想起《封神演义》里的故事。按《封神演义》所说,众神都是姜子牙封的,自然姜子牙大了。
“呸,他是猪神。”
“我说,还是造玉皇大帝吧。”我瞧着大伙,希望得到大伙的赞同。
“玉皇大帝最大?”
“玉皇大帝是最大。孙猴王是他的弼马温,还得给他养马来着。”我说。
“铁佛寺的佛爷洞上就有个玉皇庙,玉皇大过佛爷。”一个叫琉璃蛋的伙伴帮我补充了这个有力的论据。
大家一致同意造个玉皇大帝。
几个孩子撅着屁股,撮了一堆黑土。土是上好的土,准保可以揉得起胶。要和泥了,大家想起附近没有水。
收罢秋的土地,像一个被剥光衣服的穷汉,袒露着干瘦的胸脯和枯燥的皮肤,正午的太阳炙烤着万物,蒸发掉它们身上最后一点水分。一眼望去,直望到远处的地平线,也找不到些许润土。附近有条小河沟,只有下过大雨才淌几天水。如今河底的胶泥,龟裂成无数不规则的小片,卷起来,像一张张卷着大葱的高粱面烙饼。
只有向干河沟要水了。我们挖开河底,直挖了两尺深,还不见水,大家拍拍身上的泥沙,失望地站起身。
“用尿,一人一泡尿,还不能把泥和出来?”
“中!”
“这可是造神,造玉皇大帝呀! 能用尿和泥?”
“穷讲究,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屙一个玉皇老儿!”琉璃蛋充满豪气地说。
一番争论,最后只有采用这最简易的取水办法:屙尿。
泥揉得够功夫,捏出来的玉皇大帝滋滋腻腻,有眉有眼,龙袍上的褶子徐徐欲动,真正好手艺。我们围着这尊神欣赏了半晌,才想起忘记给玉皇大帝配上顶帽子。听老人说过,那不能叫帽子,叫冕。这冕我们在铁佛洞上的玉皇庙里是见到过的。一阵忙活,找到一块木板,麻披穿上酸枣,当冕旒①挂于木板两头,制成了那个老人们很敬畏的冕。我们为玉皇大帝加冕礼毕,恭而敬之地将他老人家放于神案后边。剩下的一疙瘩泥,作了三个泥炮,三声炮响,庆祝如仪。
造了个玉皇大帝,我们得意了几天,常常到那小庙去看看,有时还对泥胎作些小修小补。塑像师傅有什么了不起? 你塑的不只是个管马的马王爷,孙猴子的后代吗? 我们却塑大神,管神的神,而且那泥还是用我们的尿和的!
这尊神先被一个村民发现,紧接着惊动了全村,人们纷传玉皇大帝显了圣,心头骚动着惊恐和敬畏。最后几位老人出来说话,认定这是吉兆,村民们才安下心来。小庙里的香火兴旺起来,四里八乡进香求药(香灰)者络绎不绝;顶礼膜拜,虔诚之至。事情越闹越红火,到后来几村会首郑重议决,要在庙前办庙会,请了一班曲子,一班越调,对台戏唱了三天三夜,庄稼踩毁了十多亩。那泥胎居然面不改色,享尽尊荣。
起初,看着人们烧香磕头,我同琉璃蛋一般孩子暗暗好笑,还敢说那泥胎有我们的尿味,后来不觉也对那神惊惧和敬畏起来。我们到那庙旁玩耍,心禁不住扑通扑通乱跳,说话再不敢张狂,甚至不敢抬头。我们以草当香,屈膝跪拜,祈求保佑,虔敬之心,神明可鉴,谁还敢再回想在这里玩泥巴的情状? 偶尔想起,惊惧万分,诚惶诚恐,深怕遭到报应。
报应落到琉璃蛋身上了。
“俺不该尿那泡尿。玉皇爷,饶了俺。”琉璃蛋两眼木呆,整日自言自语。
有时他突然狂喊:“那神是俺造的,怕他个㞗!”但接着他浑身抖颤,双目发暗,抽泣着祈求,“饶了俺,饶了俺吧……”
琉璃蛋害了魔症。他坐在老柿树下,痴痴地瞅着枯枝上的老鸹窝,老鸹把他当作死物,趾高气扬地立在他的光头上。残阳用光的手臂,拽他堕入深深的黑暗。
一年后,那泥胎因为干裂、风化和老鼠的碰撞,渐渐失了形,变成一堆土。君本土来还土去,归朴返元,不再受人香火。
至于以后还有否我们这般好事的孩子再造尊神放进小庙,我就不得而知了。
(原载《文汇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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