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崧高
崧高维岳,① 嵯峨耸立是四岳,
骏极于天。② 陡峭直上摩青天。
维岳降神, 四岳巍巍降神灵,
生甫及申。③ 山甫申伯生人间。
维申及甫, 唯有申伯与山甫,
维周之翰。④ 辅佐周朝是中坚。
四国于蕃,⑤ 诸侯靠他作屏障,
四方于宣。⑥ 天下靠他作墙垣。
亹亹申伯,⑦ 申伯勤勉美名扬,
王缵之事。⑧ 王命重任来承当。
于邑于谢,⑨ 赐封于谢建新都,
南国是式。 南国诸侯有榜样。
王命召伯,⑩ 周王命令召伯虎,
定申伯之宅。 去为申伯建住房。
登是南邦,(11) 建成南方一邦国,
世执其功。(12) 子孙世守国祚长。
王命申伯, 王对申伯下令讲:
式是南邦。 “要在南国当榜样。
因是谢人, 依靠谢地众百姓,
以作尔庸。(13) 建筑你国新城墙。”
王命召伯, 周王命令召伯虎,
徹申伯土田。(14) 治理申伯新封疆。
王命傅御, 命令太傅和侍御,
迁其私人。 助他家臣迁谢邦。
申伯之功, 申伯谢邑大工程,
召伯是营。 全靠召伯苦经营。
有俶其城,(15) 峨峨谢城工始竣,
寝庙既成。(16) 寝庙也已建筑成。
既成藐藐,(17) 雕梁画栋院宇深,
王锡申伯。 王赐申伯好礼品。
四牡,(18) 骏马四匹蹄儿轻
钩膺翟翟。(19) 黄铜钩膺亮晶晶。
王遣申伯, 王遣申伯赴谢城,
路车乘马。(20) 高车 驷马快启程。
我图尔居, “我细考虑你住处,
莫如南土。 莫如南土最相称。
锡尔介圭, 赐你大圭好礼物,
以作尔宝。 作为国宝永保存。
往迈王舅,(21) 叫声娘舅放心去,
南土是保。 确保南土扎下根。
申伯信迈,(22) 申伯决定要动身,
王饯于郿。(23) 王到郿郊来饯行。
申伯还南, 申伯要回南方去,
谢于诚归。 决心南下往谢城。
王命召伯, 周王命令召伯虎,
徹申伯土疆。 申伯疆界要划定。
以峙其粻,(24) 沿途粮草备充盈,
式遄其行。(25) 一路顺风不留停。
申伯番番,(26) 申伯威武气昂昂,
既入于谢。 进入谢城好排场。
徒御嘽嘽,(27) 步骑车御列成行,
周邦咸喜。(28) 全城人民喜洋洋。
戎有良翰,(29) 从此国家有栋梁,
不显申伯。(30) 高贵显赫的申伯。
王之元舅, 周王大舅不寻常,
文武是宪。 能文能武是榜样。
申伯之德, 申伯美德众口扬,
柔惠且直。 和顺正直且温良。
揉此万邦,(31) 安定诸侯达万国,
闻于四国。 赫赫声誉传四方。
吉甫作诵,(32) 吉甫作了这首歌,
其诗孔硕。 含义深切篇幅长。
其风肆好,(33) 曲调优美音锵锵,
以赠申伯。 赐别申伯诉衷肠。
(据程俊英译文有改动)
【注】 ①崧: 高貌。三家均作“嵩”。岳: 四岳。《尚书·尧典》: “四 岳:岱宗、南岳、西岳、北岳。” ②骏: 高大。三家作“峻”。③甫:仲山甫,周宣王时为相。申: 申伯,周宣王母舅。④翰:辅翼也。⑤蕃:韩诗作“藩”,藩篱、屏障。⑥宣:借为“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 。围墙。⑦亹亹 (wei) : 勉也。⑧缵: 韩诗作“践”。《潜夫论》引作 “荐”。任也。⑨前“于”动词,为、作之意; 后 “于”介词,在。谢: 地名,在今河南省唐河县。⑩召伯: 周宣王大臣召伯虎。(11)登: 成。(12)功:事。指南邦国事。(13)庸:借为墉,城。(14)彻: 治。(15)俶(chu):始。(16)寝庙:宗庙。《礼记·月令》郑玄注: “凡庙,前曰庙,后曰寝。 ”(17)藐藐: 美盛貌。 (18): 壮貌。(19)钩膺: 套在马胸前的带饰。翟翟: 光鲜貌。(20)路车: 一作辂车,古代诸侯坐的一种车。 乘马:四匹马。(21)䢋(ji) : 语气词, 犹 “哉”。(22)信迈:真的去了。(23)郿: 地名,在今陕西郿县东北。(24)峙:同“庤” ,储备。粻(zhang) :粮。(25)式: 用、以。遄(chuan):迅速。(26)番番 (bo): 勇武貌。(27)嘽嘽(tan) : 众多貌。(28)周: 遍、全。(29)戎: 你。指周王。(30)不显: 特别显赫。不,通“丕”,大。(31)揉:安。亦作“柔”。(32)吉甫: 尹吉甫。周宣王大臣。姓兮,名甲,字伯吉甫。尹是官名。宣王五年曾率兵征伐狁, 见《小雅·六月》。 (33)风: 曲调。 肆好: 极好。
此诗与下篇《烝民》,同为尹吉甫送别之作。这首诗送申伯,《烝民》送仲山甫。申伯是周厉王申后的兄弟,宣王的母舅,封于申,伯爵,故称申伯。宣王时,申伯来朝,久留不归。宣王又以谢 (今河南唐河县北) 地益封,并筑城做他的新都 (孔颖达《正义》: “申伯先封于申,本国近谢; 今命为州牧,故改邑于谢”) 。临去时,尹吉甫作这首诗来赠送他。尹吉甫是宣王的大臣,《小雅·六月》颂扬他征讨猃狁有功。他又擅长经邦治国,很会作诗,文武全才,所以《六月》说他: “文武吉甫。”
这首诗共八章,可分三个层次。第一章: 为第一个层次: 总写申伯的不凡。前四句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 ,写申伯出身的非同小可。说他是四岳神灵所降生。在当时神权凌驾一切的社会,这是最崇高的颂扬。诗这样起头,别具一番气势。方玉润 《诗经原始》说: “唯发端严重庄凝,有泰山气象。 中兴贤佐, 天子懿亲, 非此手笔不足以称题。”笔者这样起头确实起到了这样的作用。这一章有两处词语须稍加辨析: 一是“崧高维岳”。今天许多《诗经》译注(如高亨《诗经今注》、程俊英《诗经译注》) ,都把“崧高”解成中岳嵩山,专名词; 把“岳”解成高大的山,普通名词。这是不对的。按,西周时尚无中岳嵩山之称。“崧高”称谓中岳,当是后起之事。“崧”与“嵩”音义全同,古与“崇”字通。《尔雅·释山》: “山大而高,崧。” 《说文》:“崇,嵬高也。“两者义合。“崧(嵩) 高”作“崇高”之义,古书中多有其例。如《易林·大壮之兑》说: “嵩高岱宗,峻直且神。”用“嵩高”形容泰山;扬雄《河东赋》: “瞰帝唐之嵩高兮。”用“嵩高” 形容唐尧。是 “崧(嵩) 高”即“崇高”。岳,指四岳。毛《传》: “岳,四岳也。东岳岱,南岳衡,西岳华,北岳恒。” “崧高维岳”就是“崇高维岳”,主语是“岳”,“崧高”是修饰语。所以诗下文才有“维岳降神”之句。二是“生甫及申”。其中的“甫”,自 《毛传》以下许多学者都解为甫侯。但《鲁》、《齐》、《韩》三家诗均以“甫”为仲山甫。如《礼记·孔子间居》引《嵩高》此章,郑玄注:“言周道将兴,五岳为之生贤辅佐,仲山甫及申伯为周之干臣。”这里,郑是引述《齐》说。《韩诗外传》称为“樊仲山甫”,则山甫为樊国之君。又张衡《应间》 曰:“申伯樊仲,实幹周邦。”(《后汉书·张衡诗》) 蔡邕《荐董卓表》云: “是故申伯、山甫,列于 《大雅》。”张、蔡均治 《鲁诗》。可见三家之说是相同的。姚际恒 《诗经通论》、方玉润 《诗经原始》,于此有较为翔实的辨证。故此 “甫”指仲山甫无疑。今考,申伯姜姓,尧时 “四岳” (官名)之后裔,而据张衡 《司徒吕公诔》,樊仲亦出 “四岳”。那么,这前四句诗又有特别的含义。即赞颂申、甫能够继承其先祖余绪,作周家的中坚和栋梁。后四句 (“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正面明确点出申、甫是周家桢干之臣,把前四句的颂扬落到了实处。本诗主旨在于颂美申伯,却同时提到仲山甫。说明这首诗与下一首 《烝民》 (专颂仲山甫的诗) ,是作者同时有计划创作的两首诗歌 (宣王可能同时封遣申伯与山甫) 。诚如姚际恒氏所说: “此诗以申、甫并言,乃似统为二诗发端。”(《诗经通论》) 同时,诗这样写也有衬托的作用,“当时仲山甫为相,申伯亚于山甫,借山甫以大申伯也” (同前) 。这首诗主旨是颂美申伯,而着墨最多的是宣王对他的封赠,第一章起了提携和铺垫的作用。正因为申伯对周家具有这么重要的地位和作用,所以后面宣王赏赉的丰厚、照顾的周详和关怀的备至,才使读者感到十分自然。
第二个层次,包括二至七等六章,具体写宣王对申伯的封赠。这是全诗描写的重点部分。这部分主要是围绕封谢来写。第二章,写定封于谢,并命大臣召伯虎“定申伯之宅”,为申伯造宫室宅院; 第三章,写筑城,治土田、赋税,迁徙家人; 第四章,写城郭、宗庙既成,王又赐以车马; 第五章,乃写遣行前王对申伯的嘱讬,并赐以大圭之宝; 第六章,写申伯启行归谢,宣王为之饯行; 第七章,写申伯入谢的气氛。这次封赠的礼仪是相当的隆重,规模是相当的巨大,安排是相当的周密。方玉润 《诗经原始》说: “自城郭、宫室、车马、宝玉,以及土田、赋税之属,无不具备。所尤异者,伯之家人亦令傅御代为迁徙,赴国行粮亦命召伯早为储备。王之宠臣,可谓至矣。夫古之封建,锡以车马、畀以宝玉者有之,未有代营其城邑、寝庙者; 古之宠赉,予以弓矢、赐以甲第者有之,未有代迁其室家,且并虑及粮者。 有之, 自宣王待申伯始。 ”诗作这样详细的描写,来说明朝廷对重臣的笼络,同时有力地显示了宣王是一位有作为、有才干而又精明的君主,历史上出现周室中兴不是偶然的。对宣王为何如此隆重封赠申伯,方玉润说得好: “盖王之为是曲尽恩荣者,非以伯为元舅之尊也,非以伯有拥戴之劳也,诚以其资兼文武、望重屏藩,论德则柔惠堪嘉,论功则藩宣足式,故用 ‘以式南邦’,不得不如是之恩意周浃、礼文备至焉尔。然则诸臣之旁观者,又不知如何感泣,亦将忘身以报之矣。呜呼! 令德圣主,忠荩贤臣,其推诚相与,夫固有非形迹所能喻者。此尹吉甫之所为长言而歌咏之也欤?” (《诗经原始》) 这几句话,把宣王封赠申伯的意义基本说清楚了。尤值得读者留意的是,这几章诗反复强调此次封赠的目的: “南国是式”,“式是南邦”,“南土是保”……这是因为南国在战略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宣王三十九年,与姜戎在千亩作战,损失了南国的军队。这次封申伯于此,可能欲对南国重新加以振兴,同时对南国人民也有安抚的意思。
第三个层次,为最后一章。结尾点明作诗之意,特别指出申伯功德之盛,说明其受赐有当,非恃亲贵以邀宠者比。而已作此“孔硕”、“肆好”之诗以送之,亦非无端的阿谀逢迎。
这首诗写得很是平实,所以有的评论家认为: “理明词顺,俊快自得,与《桑柔》、《云汉》之古拗稍不类。” (《诗经通论》) 叙事清晰,重点突出,起笔不凡,是这首诗值得称道之处。尤其是它的开头,方玉润称其: “起笔峥嵘,与岳势竞隆。” (《诗经原始》) 后来杜甫投赠巨制多学此种笔法。本诗叙事,先交待周王封申伯于谢,次写王命召伯、傅御等为之做好各种迁徙的准备,次写王命申伯启程,次写周王为之饯行,次写申伯入谢……层层逼进,步步深入,次序井然。另外,诗在叙述中,有三、四处用王命口吻说话,但用得很巧妙自然,所以显得十分熨贴,使诗歌在平直中显现跌宕之势。总的看,与典型的《雅》诗比较,这篇诗的风格确稍见差异。一般说,前者多显古拗、庄严与凝重,而本篇则显现出一定的流畅、活泼与从容。所以吕氏《东莱读诗记》说: “是篇虽雅,其间固有风之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