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① 葫芦带叶叶儿黄,
济有深涉。 ② 济水深处也能䠀。
深则厉,③ 水深连着衣裳过,
浅则揭。④ 水浅提起长衣裳。
有弥济盈。⑤ 白水茫茫济河满,
有鷕雉鸣。⑥ 野鸡吆吆将谁唤。
济盈不濡轨。⑦ 水满不过半轮高,
雉鸣求其牡。⑧ 野鸡婆把公鸡叫。
雝雝鸣雁,⑨ 雁鹅声声唤雁鹅,
旭日始旦。⑩ 太阳一出红济河。
士如归妻,(11) 哥如有心来娶妹,
迨冰未泮。(12) 莫等冰封早过河。
招招舟子,(13) 船夫摇摇把船摆,
人涉卬否。(14) 旁人过河我等待。
人涉卬否, 旁人过河我等待,
印须我友。(15) 等个人儿过河来。
(余冠英译)
【注】 ①匏 (pao) : 葫芦,古人系于腰间的涉水工具。《国语·鲁语》 韦昭注“佩匏可以渡水。”苦: 通 “枯”。叶枯则匏干坚硬可用。②济: 水名, 又作“泲”。涉: 步行过河为涉,涉水的渡口也叫涉。深涉: 深水渡口。③厉: 连衣而涉。④揭 (qi) 提起下衣渡水。⑤有瀰: 犹瀰瀰,大水茫茫景象。⑥有 鷕(yao):犹鷕鷕,雉鸣声。⑦濡: 浸湿。轨:常义为车辙,僻义为车轴头。此用僻义,说详王引之《经义述闻》。“濡轨”: 犹言水有半个车轮那么高。那时人常乘车渡水,故用 “轨”记水位。⑧牡:雄雉。⑨雝雝: 雁相和的鸣声。⑩旦: 天大明。(11)归妻: 使妻来归,犹娶妻。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妇人谓嫁曰‘归’ ,自士言之,则娶妻是来归其妻,故曰归妻。”(12)迨: 及、趁。泮(pan) : 合。冰泮: 即结冰。(闻一多 《诗经通义》)(13)招招: 摇动不定。(14)卬(ang) : 我。(15)须: 等待。
《诗序》说此诗“刺卫宣公也。公与夫人并为淫乱。”牵扯上“公”,还连带上“夫人”,惹得《传》、《笺》一忽儿说此章刺公,一忽儿说那章刺夫人。(见《正义》疏毛郑之说。)后之说诗者颇有“四章各自立义,不为连类之辞”的苦恼,(姚际恒语) 和“制局离奇变幻,措词谲诡隐微,若规若讽,忽断忽连、故难骤集”的困惑。(方玉润语) 余冠英先生发露此诗最为透彻豁然: “一个女子正在岸边徘徊,她惦着住在河那边的未婚夫,心想: 他如果没忘了结婚的事,该趁着河里还不曾结冰,赶快过来迎娶才是。再迟怕来不及了。”这诗写待人求婚,可用“乘彼垝垣,以望复关”,(《卫风·氓》) 和“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召南·摽有梅》)为其作一总注。
诗写大龄女子急于求婚的热望。主人公就是末章的“卬”,第三章的“士”,就是她望而不见等而再等的“朋友”。整首用第一人称语气,从自己一方的单相思立意见情。除首句外,每章前两句皆用赋笔,写其所见。末二句是其所想。布局整齐井然。前三章只言有见有想,分明有个活脱脱的人儿在,却偏按捺住不说动情者谁,所思者何人,直至篇末“卬须我友”“始稍露端倪,犹令人有蜻蜓点水轻盈飘忽之感” (陈子展《诗经直解》),宛然呈现急于成婚却不愿直直道出的女性固有的羞涩而热切的心理。
从三章的“旭日始旦”看,首章说她一大早就赶到济河的渡口,企足伫望,时候还早,一个人影儿也没有。黎明漠漠,只听到河水哗哗地流淌。那高涨的秋水不由得使她担心: 渡口水深,人来可不方便了。心急生念:“深则厉,浅则揭”——无论河水深浅,你都给我渡过来,连衣过也好,提衣过也好。这是就己言。如就人言,那就是“子惠思我,褰裳涉溱”(《郑风·褰裳》) 的意思了。这两个三字句,可能是当时流行在卫国俗语性的格言。《谷风》的“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就其浅矣,泳之游之”或可是其变形。其事有异,其据其时宜,多方成之的情感则一。《论语·宪问》里的 “荷蒉 (挑草筐子) 者”之语有此二句。人皆以为引 《诗》,不一定为非,但也或许就是这个格言广泛流传的例证。这里的深厉浅揭,是她焦渴的恳望和设想,恨不得立即 “既见君子”,而使成婚的心愿得到“云胡不喜”的满足。这两句语气急促。“深厉”的 “深”,顶上“深涉”的“深”,意更迫紧。这是温情脉脉的期望,也是热呼呼的命令式的召唤——仿佛那男子就在对岸,一股急不可奈之情溢于其间。首句“匏有苦叶”是为兴句,葫芦叶黄,当是深秋平日所见,非此时即目河岸。意在兴起这正是“秋以为期”成婚的时节; 另外,有了它,河水再深,就全然可 “厉”了。待人至河,盼人渡河,那恋人必在彼岸一方。这济河一定留有她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的甜蜜回忆,那河湾的树丛处处,可能就是他们每每密语的地方,否则,她何必一早就赶到这里?
盼久了,天大亮了,鸟儿也啼叫了,盼的人儿还不见,看到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济水。她多么希望 “所谓伊人”,忽然间 “在水一方”,涉河迎来。 然而眼前依然是 “有㳽济盈”,耳边不时传来野鸡叫声。 呆呆望着饱满的河水,心想: 河水虽然深了,但还不能淹没轮子——这岂不是“以尔车来,以我贿(嫁妆) 迁”的吉庆时日?河边的雌雉都要找个伴,岸上的人儿(自己)却怎么办?这章的“求牡”语意比首章更为透明热烈,如饥如渴,情思更为焦切。“济溋不濡轨”句,也是对盼之人呼唤叮咛语,似乎他“宛在水中央”。深厉浅揭是要对方过来,商定婚日。而“不濡轨”则暗示对方迎娶自己过去,似乎还不等幻望中人张口表示,也顾不得红云飞上双颊而冲出一句“雉鸣求其牡”。如果上章是格言晓谕,写其盼,那么此章就是借物直白,写其“求”了。
一会儿,红通通的太阳升上地平线,照得济水一片通红。“始旦”的“始”字生趣: 说明前两章的盼望都在“未旦”之时; “始旦”,即才旦,犹迟旦。旭日的迟出映衬她所望之早; “旭日始旦”,所望当远,恋人不至,则清晰可见,心之焦急,当更甚一层。这时,河边苇丛传来“雝雝”雁鸣声,和那“鷕鷕”的雉啼声交和一片。《郑笺》云: “雁者,随阳而处,似妇人从夫,故婚礼用焉。”古俗男女婚前,有送采礼、问生辰、占吉兆、送聘礼、定日期等等“九十其仪”,而每次礼物都离不开雁。雁几乎成了男女缔结婚姻的标志。(见《仪礼·士昏礼》)一般人仪式虽可能没有如此繁多,但其庄重是可以想见的。而这时“雝雝鸣雁”和求牡的“雉鸣”同样,都能触动她早做新娘的心事。河水的涛涛,雉鸣的鷕鷕,雁叫的雝雝,使她的心情更为繁乱而着急。似乎什么也不需要考虑了,而径直点破,打开窗子说亮话: “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小伙子要想讨媳妇,这就是个好时候。(“河冰未泮”实际就是“匏有苦叶”之时。)这虽然不及“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那样热辣,也是明明白白的“求士”了。当时,以春秋两季为嫁娶常时,故其求娶。《毛传》解“泮”为散,也可通,但那样就把“归妻”愆至明年开春冰融之时,似与姑娘急切心情不协。前两章“士”只是个幻影,存乎其心。此章则似直对其面,姑娘急得简直央求他了。
末章承上“旭日始旦”,日头升高,渡口上聚集人多了,舟子摇橹开始摆渡。渡口的人都上了船,自己是不是也坐船,到对岸去寻找那“士”。她想了想,结果却是“人涉卬否”。此句重见,表示她心意坚定。这倒不是姑娘不愿放下身份,而是相信她的恋人一定会到来的。而且一大早冒着“零露团兮”的沾湿,于此“须我友”,显然他们事先有个约会,会见的内容似已提前商定。前三章的心理活动,也可能就是她对将要来临的恋人的软言温语央求的筹划、思忖。她满怀期望和信心,抱着不见不散的耐心期待着、凝视着。本章前两个“卬”字那样自信,末句的“卬”和“我”(即“我的” ——如同今日情书的惯用语) 把信赖和亲昵交合一起。可以想见,在她企盼的目光中,憧憬着朋友的到来,幸福的蒞临。不,应是即时婚日如意而至。有趣的是,时下青年人称恋人为“朋友”,今日的文明用语,其原型居然蕴藏在这首古老的民歌中。
诗至末,方正面露出,“求牡”云云者是“卬”之心曲。诗的一切内容都发生在“卬须我友”之时。前三章只写所盼所望,而人物性属未显,末了回眸正面对人,原是窈窕女子待友求偶之作。题旨诗意,由隐而显。这种背面敷粉和曲终奏雅手法的结合,刻划了一个感情热烈、文静婉尔、性格细腻的女性,与同属求偶待婚的《摽有梅》中的女性之泼辣爽直、情感进发迥然有别。后者一口一个“求我庶士”,欲望如火,不可遏止,与这首的“卬”都是“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周南·汝坟》) 的类型,但其情思的内向和外向却泾渭分明。
诗中的所见所想,都发生在河边,章章有水,通首湿意淋漓。那深厉浅揭,“不濡轨” 、“迨冰未泮”、“人涉卬否”,无一不与水相关,而又无一不与求偶待婚相联系。处处柔情似水,在在情满如河。情感之细致,如水之曲曲流淌。中心之向,如河之一往而不止。一片情意都渗透在流动无形的河水之中,片片涟漪契合着人物丝丝心思。湿淋淋的水意,托显浓悠悠的心绪, 借着㳽㳽的秋水,如痴如幻、如梦如真地传出一腔的缠绵、满怀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