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瞻卬》
瞻卬昊天,仰望上天晦阴阴,
则不我惠。对我不肯赐恩情。
孔填不宁,世间很久不安宁,
降此大厉。天降责罚大祸临。
邦靡有定,国家没有安定时,
士民其瘵。士人平民都困病。
蟊贼蟊疾,害虫疯狂食禾稼,
靡有夷届。不会满足哪肯停。
罪罟不收,刑网布下不收起,
靡有夷瘳。如病不愈苦难尽。
人有土田,别人拥有好田亩,
女反有之。你却侵犯去占有。
人有民人,别人拥有众奴隶,
女覆夺之。你却强夺一起收。
此宜无罪,这人本来没有罪,
女反收之。你反拘捕将他囚。
彼宜有罪,那人应该判有罪,
女覆说之。你却让他得自由。
哲夫成城,智慧男子创业能,
哲妇倾城。有才女子乱国政。
懿厥哲妇,那个聪明女人啊,
为枭为鸱。像猫头鹰发怪声。
妇有长舌,她有长舌善逞辩,
维厉之阶。产生邪恶埋祸根。
乱匪降自天,大乱非是从天降,
生自妇人。生自工谗此妇人。
匪教匪诲,劝谏国王听不进,
时维妇寺。妇人内侍言必信。
鞫人忮忒,不断害人变化多,
谮始竟背。谗言首尾相矛盾。
岂曰不极?难道凶狠还不够?
伊胡为慝!为何作恶太不仁!
如贾三倍,如同奸商逐厚利,
君子是识。入朝执政哪能成。
妇无公事,妇人不做分内事,
休其蚕织。放弃纺织养蚕功。
天何以刺?上天为何责我王?
何神不富?神灵为何福不降?
舍尔介狄,深谋远虑全抛弃,
维予胥忌。恨我只因忌忠良。
不吊不祥,人们遭难不恤问,
威仪不类。威仪不修乱朝纲。
人之云亡,贤人君子离朝堂,
邦国殄瘁。邦国危难将覆亡。
天之降罔,上天无情降罗网,
维其优矣。牢不可破难躲藏。
人之云亡,贤人君子离朝堂,
心之忧矣。我心实在太忧伤。
天之降罔,上天无情降罗网,
维其几矣。已近王身国将亡。
人之云亡,贤人君子离朝堂,
心之悲矣。我心实在太悲凉。
觱沸槛泉,泉水喷涌流不止,
维其深矣。深深源头总在此。
心之忧矣,我心实在太忧伤,
宁自今矣。难道只是从今始。
不自我先,恶政不在我身前,
不自我后。也不在我身后施。
藐藐昊天,苍茫上天自高远,
无不克巩。万物都得受控制。
无忝皇祖,莫让祖宗受耻辱,
式救尔后。悔改才能救后嗣。
这是一首尖锐讽刺和严正痛斥昏庸荒淫的周幽王宠幸褒姒,斥逐贤良,败坏纪纲,倒行逆施以致政乱民病,天怒神怨,国运濒危的诗。言辞凄楚激越,既表现了诗人忧国悯时的情怀,又抒发了他疾恶如仇的愤慨。
关于诗的作者,《毛诗序》说:“凡伯刺幽王大坏也。”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刺幽王嬖褒姒以致乱之诗。而《序》谓凡伯作。则未有考。曹氏粹中曰‘凡伯作《板》诗,在厉王末,至幽王大坏时,七十余年矣,决非一人,犹家父也。’然亦不必辩。”郑振铎说:“有心的老成人,见世乱,欲匡救之而不能,便皆将忧乱之心,悲愤之情,一发之于诗。……《板》是警告,《瞻卬》与《召旻》则直接破口痛骂了。”(《插图本中国文字史》)其实,诗的作者究竟是谁,无关宏旨。就诗本身推论,我们认为这首诗出自一位心地正直、关心国事,但又受到排挤、极不得志的西周宗室或朝廷官员之手。
全诗七章。首章总言祸乱。天降灾祸,时局艰困,国运危殆,生灵涂炭。“天”,既指自然界的天,亦指人间社会的“天”——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瘳”,害人虫不亡,则人民的灾难就永远不会有结束之期。“蟊贼”喻指幽王、褒姒之流,“罪罟”实指他们多设科条以陷人之事。只此四句已说尽幽王时乱象。二章形容政刑颠倒之状,承首章“蟊贼”、“罪罟”生发,通过两个“反”字,两个“覆”字,揭露了统治者黩货淫刑的罪状。三章言致祸之由,认为女宠是祸乱的根源。四章写褒姒无中生有,陷人于罪,斥责她干预朝政,祸国殃民。五章申诉幽王听信褒姒谗言,不虑国政,忌恨贤臣,致使人亡国瘁。“舍尔介狄,维予胥忌。不吊不祥,威仪不类”,忌恨贤能,任用小人;谏言难进,妇言是听;骄侈怠惰,威仪不谨。这就是幽王的所作所为!六章哀贤人之亡,抒发忧时忧国之情,言辞剀切。末章自伤生逢乱世的不幸,希望幽王改悔,以劝诫作结。
《瞻卬》塑造了一位疾恶如仇、悯时忧国的诗人形象。他对统治者的种种倒行逆施作了无情的揭露和严正的批判;对贤人之亡、国运濒危,又深感惋惜,痛心疾首。他义愤填膺,言辞尖锐,指出了幽王的昏愦偏听、黩货乱刑、听信妇言、斥逐贤臣;指出了褒姒的狡黠邪恶、诡计多端、造谣毁谤、出尔反尔。对他们罪恶行径所作的揭露,诚如方玉润所说,是“穷形尽相,不遗余力”(同上)。诗人深忧的根本原因非个人不幸,而是“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方玉润说:“诗之尤为痛切者,在‘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二语……夫贤人君子,国之栋梁;耆旧老成,邦之元气。今元气已损,栋梁将倾,此何如时耶?盖诗必有所指,如箕子、比干之死与奴,故曰: 人之云亡,而邦国殄瘁也。倘使其人无足重轻,虽曰云亡,又何足殄人邦国也耶?惜无可考耳。然而痛矣。”(同上)贤臣或丧亡,或杀戮,或贬黜,或隐逸,或逃亡,国脉将绝,诗人怎能不忧心如焚!“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楚辞·九章·涉江》)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的象征性讽谕与这位诗人所唱叹的内容何其相似乃尔!诗的五、六两章,对诗人形象的塑造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诗人难以压抑的悲愤之情一如火山熔岩喷薄而出。“天何以刺,何神不富”对苍天的劈头诘问;“舍尔介狄,维予胥忌。不吊不祥,威仪不类”对统治者恶行的胪列;“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对危急局面的揭示,都使我们强烈地感受到诗人对祸国殃民者的切齿痛恨。与末章合观,三句“人之云亡”,悲叹,惋惜,怅惘,不可名状。两句“心之忧矣”,一句“心之悲矣”,反复重言,长吁短叹,忧心忡忡,凄切之情,言之惨然。凄楚的音节,回环往复、催人泪下的咏叹,表现了一片孤臣孽子之心,读之,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瞻卬昊天,则不我惠”,“舍尔介狄,维予胥忌”的个人遭逢;“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的身世悲叹;“人之云亡,邦国殄瘁”的家国之慨,在这首诗中又浑然相融,既扩展了诗歌反映的层面,使这首诗具有社会的、史诗的性质,又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更加感人。
《瞻卬》一诗的设辞造句,亦颇具特色,表现了作者高度的语言修养及艺术素养。反问、感叹、排比、比喻等多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使描绘的对象形神毕现,使作者的感情得以淋漓尽致地抒发。反问加强了质问的力量,表达了诗人的无限愤慨;感叹或感时而悲,或因事而怒;排比列数罪行,一气说出,倾吐无余,又正反互用,形成强烈对比;语助词的运用恰到好处,虚处生神。更值得一提的是诗中比喻的运用,不但绘形,且能达情,独具匠心。“蟊贼蟊疾,靡有夷届”,把祸国殃民的幽王、褒姒之流比为吃农作物的害虫,既表现了诗人对他们的无比愤恨,也表达了当时正直善良的人们的共同心声。为了突出褒姒长舌善谗、邪恶凶狠的本质,诗人以枭、鸱为喻,深中要害,确切而不可移易,憎恨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有极其鲜明的倾向性。“觱沸槛泉,维其深矣”,以极其平常、人所习见的泛泉兴喻“心之忧矣,宁自今矣”的深广忧患,可以说再也形象不过。它使我们仿佛看到诗人的忧端就如这汩汩清泉,源远流长,绵绵无尽,永不中断。而诗人又以感叹出之,低徊悲怆,凄恻动人,具有极强烈的艺术魅力。
《诗经》三百篇的基本创作手法是赋、比、兴,它深刻地影响了后来历代的诗歌创作。特别是比、兴的手法,被后世诗人们继承并发扬光大,使我国的古典诗歌绽放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奇葩。《瞻卬》一诗比、兴手法的运用有其独到之处,值得今天的诗歌创作者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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