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2024-12-11 可可诗词网-学生古诗文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在词史上,李清照继柳永、秦观、周邦彦之后,被称为婉约之宗。她的词清丽婉转、幽怨凄恻,极富于抒情性。但是这首词却表现出不同的风格,它气势磅礴,音调豪迈,是李词中仅见的浪漫主义名篇。

词写梦境。但是梦境也是现实生活在作家头脑中的折射,诚如夏承焘所说:“这决不是没有真实生活感情而故作豪语的人所能写得出的。”(《唐宋词欣赏》)南渡以前,李清照足迹不出闺门;南渡以后,“飘流遂与流人伍”,视野开始开阔起来。据《金石录后序》记载,她在建炎中,为了辨明“馈璧北朝”之诬,曾追随宋高宗行踪,“从御舟海道之温(今浙江温州),又之越(今绍兴)”。建炎四年(1130)春间,她曾在海上航行,历尽风涛之险。词中写到大海、乘船,人物有天帝及词人自己,都与这段真实的生活所得到的感受有关。

词一开头,便展现一幅辽阔、壮美的海天相接的图画。这样的境界,在唐五代以及两宋词中,很少见到。首二句写了天、云涛、晓雾、星河、千帆,景象已极壮丽,其中又准确地嵌入了几个动词,则绘景如活,动态俨然。“接”、“连”二字把四垂的大幕、汹涌的波涛、弥漫的云雾,自然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浑茫无际的境界。而“转”、“舞”两字,则将词人在风浪颠簸中的感受,逼真地传递给读者。所谓“星河欲转”,是写词人从颠簸的船舱中仰望天空,天上的银河似乎在转动一般。所谓“千帆舞”,是写海上刮起了大风,无数的舟船(以帆代指)在风浪中飞舞前进。这里的“舞”与“转”,有着因果关系,也就是说,由于船在舞,所以觉得星河在转。船摇帆舞,星河欲转,既富于生活的真实感,也具有梦境的虚幻性,虚虚实实,为全篇的奇情壮采奠定了基调。

“仿佛”以下三句,写词人在梦中见到天帝。“梦魂”二字,是全词的关键。词人经过海上航行,一缕梦魂仿佛升入天国,遇见慈祥的上帝。在现实生活中,词人看到的是置人民于水火,畏强敌如虎狼,只顾一路逃窜的宋高宗;在幻想的境界中,她却塑造了一个态度温和、关心民瘼的天帝。“殷勤问我归何处”,虽然只是一句异常简洁的问话,却饱含着深厚的感情,寄寓着美好的理想。

在一般双叠词作中,通常是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并自成起结。过片处,或宕开一笔,或径承上片意脉,笔断而意不断,然而又有相对的独立性。此词则不同:上下两片之间,一气呵成,联系紧密。上片末二句是写天帝的问话,过片二句是写词人的对答。问答之间,语气衔接,毫不停顿。可称之为“跨片格”。“我报路长嗟日暮”句中的“报”字与上片的“问”字,便是跨越两片的桥梁。“路长日暮”,反映了词人晚年孤独无依的痛苦经历,然亦有所本。《史记·伍子胥列传》有“吾日暮途远”之语。屈原《离骚》云:“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用神话语言,表达他不惮长途远征,寻觅天帝所在的渴望;日将至暮,则勒其缓行,不使马上天黑,以便他上下求索。词人结合自己身世,把它隐括入律,只用“路长”、“日暮”四字,便概括了“上下求索”的意念与过程,语言简净自然,浑化无迹。其意与“学诗谩有惊人句”相连,是词人在天帝面前倾诉自己空有才华而遭逢不幸,奋力挣扎的苦闷。李清照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王灼《碧鸡漫志》说她“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宋史·李格非传》也说她“诗文尤有称于时”。然而在封建社会里,女子的聪明才智都被扼杀,一般不可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她一生只能用写诗词来表现她的才能,但她又感到“谩有惊人句”,着一“谩”字,流露出对现实的强烈不满。词人在现实中知音难遇,欲诉无门,唯有通过这种幻想的形式,才能尽情地抒发胸中的愤懑。

“九万里风鹏正举”,从方才的对话中略一宕开,然仍不离主线。因为词中的贯串动作是渡海乘船,四周景象是海天相接,由此而联想到《庄子·逍遥游》的“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说“鹏正举”,是进一步对大风的烘托,由实到虚,形象愈益壮伟,境界愈益恢宏。在大鹏正在高举的时刻,词人忽又大喝一声:“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可谓尽情抒写,一往无前。“蓬舟”,谓轻如蓬草的小舟,极言所乘之舟的轻快。“三山”,指渤海中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相传为仙人所居,可望而见,但乘船前去,临近时即被风引开,终于无人能到。(见《史记·封禅书》)词人一翻旧案,敢借鹏抟九天的风力,吹到三山,胆气之豪,境界之高,宋词中亦罕见。上片写天帝询问词人归于何处,此处交代海中仙山为词人的归宿。针门一线,前呼后应,在疏快放诞中仍保持结构的缜密,确实可贵。

总起来说,这首词把真实的生活感受融入梦境,把屈原《离骚》、庄子《逍遥游》以至神话传说谱入宫商,使梦幻与生活、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构成气度恢宏、格调雄奇的意境。近人梁启超评曰:“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见《艺蘅馆词选》乙卷)真是一语破的,指出了此词豪放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