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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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过

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糖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是一首忧国伤时、沉哀入骨的名作。安远楼,在武昌黄鹄山上,一名南楼。建于淳熙十三年(1186)。姜夔曾自度《翠楼吟》词纪之。其小序云“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具载其事。序里提到的刘去非,这次又陪刘过游览,列名于两位词家的篇籍,可谓词坛佳话。

刘过重访南楼,距上次登览几二十年。时值韩侂胄当国,夸诞轻躁,欲启伐金之衅。这是一个国变日亟、危机四伏的时刻,当时有识之士,皆以虑其不终为忧。词人刘过以垂暮之身,逢此乱局,虽风景不殊,却触目有哀时之恸。这种心境深深地反映到他的词中。词一起用了两个偶句,略点景物,写登楼之所见。但既无金碧楼台,也没写清嘉的山水。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是一泓寒水,满眼荒芦而已。这里的“满”字和“寒”字下得好,把萧疏的外景同低徊的心境交融在一起,勾出一幅依黯的画面,为全词着上了一层“底色”。细味这残芦满目、浅流如带的词境,不止气象萧瑟,而且写出了居高临下的眺望之感来,是统摄全章的传神之笔。接下去,作者以时空交错的技法把词笔从空间的凭眺折入时间的溯洄,以虚间实,别起波澜。“二十年重过南楼”,一句里包含了几多感慨!二十年前,也就是安远楼落成不久,刘过离家赴试,曾在这里过了一段豪纵不羁的生活。所谓“醉槌黄鹤楼,一掷赌百万。”(《湖学别苏召叟》)以及“黄鹤楼前识楚卿,彩云重叠拥娉婷”(《浣溪沙·赠妓徐楚楚》),这就是他当年游踪的剪影。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二十年过去了,可是以身许国的刘过却“四举无成,十年不调”,仍厄于韦带布衣的寒士地位。如今故地重经,而且是在这个祸乱日亟的时候,怎不令人凄然以悲呢?句中的“过”字点明此行不过是“解鞍少驻初程”的暂歇而已,并为下文伏线,不可挪易他字。“柳下”三句,一波三折,文随意转,极见工力。“未稳”上承“过”字,说明客边行脚的匆遽,钩锁紧密,见出文心之细。“能几日,又中秋”,意谓不消几天,中秋又来到了。一种时序催人的忧心、烈士暮年的悲感和无可奈何的叹喟都从这一个“又”字里泄露出来。三句迭用“犹”、“能”、“又”等虚字呼吸开合,腾挪旋折,真能将词人灵魂的皱折淋漓尽致地揭示无余。

过片以后纯乎写情,皆从“重过”一义生发。曰“故人”,曰“旧江山”,曰“新愁”,曰“不似”,莫不如此。章法之精严,风格之浑成,堪称《龙洲词》中最上之作。“黄鹤”二句一问而起,虚际转身之笔也。“矶头”上缀一“断”字,便有残山剩水的凄凉意味,不是泛下之笔。故人为谁?是痛饮狂歌的爱国志士?还是红巾翠袖的盈盈丽质?作者没有点出,只虚写一笔,就把旧欢难拾、人去楼空的怅悒情绪浓郁地表现出来了。“旧江山浑是新愁”,是深化题旨之重笔。前此种种依黯的心绪,所为伊何?难道仅仅是怀人、病酒、叹老、悲秋么?被宋子虚誉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龙洲词跋》)的刘过是不会自溺于此的。他此刻所感受的巨大的愁苦,就是对韩侂胄引火自焚的冒险政策的担忧,就是对江河日下的南宋政局的悲痛。旧日的壮丽江山笼罩着战争的阴影,而他对于这场可怕的灾难竟然无能为力,这怎么不教人悲从中来呢?“浑是新愁”,四字三层。本有旧愁,是一层;添了新愁,是第二层。愁到了“浑是”的程度,极言分量之重,是第三层。旧愁为何?殆即其《忆鄂渚》诗所云“书生岂无一策奇,叩阍击鼓天不知”之报国无门的苦闷是也。旧愁新恨,纷至沓来,此番登览,赢得的不过是无边枨触和一腔怅惘罢了。卒章三句买花载酒,本想苦中求乐,来驱散一下心头的愁绪。可是这家国恨、身世愁又岂是些许花酒所冲淡得了的!先用“欲”字一顿,提出游乐的意愿,旋用“不似”一转,则纵去也无复当年乐趣,表示了否定的态度。“少年”,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相对于已老之今日而言。刘过初到南楼,年方三十,故得以少年目之。且可与上片之“二十年重过南楼”相绾合,论其章法,确有蛇灰蚓线之妙。如此结尾,既沉郁又浑成,令人读之有无穷哀感。

此词作年,说法不一。然据岳珂《程史》卷二称:开禧乙丑(1205)与刘过相识于京口。刘过《题润州多景楼》诗有“我今四海游将遍,东历苏杭西汉沔”诸语,则其西游汉沔(今武汉市,南楼所在地)当在苏杭之后而京口之前也。该书又称“嘉泰癸亥岁改之在中都(杭州),时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赒之千缗,曰:‘以是为求田资。’改之归,竟荡于酒”云云。则刘过杭越之游当在是时甚明。于以推之刘过西游汉沔重过南楼时当属之嘉泰四年甲子(1204)为近是。韩侂胄定议伐金正在此年正月。一时远识之士,深以其轻率锐进为忧。如监察御史娄机言:恢复之名非不美,今士卒骄逸,遽驱于锋镝之下,人才难得,财用未裕,万一兵连祸结,久而不解,奈何!正是这种局面强烈地震撼着词人,写下了这样摇荡心魂的名篇。先著在《词洁》中誉为“数百年绝作”,诚为有见。《糖多令》即《唐多令》,原为僻调,罕有填者。自刘词出而和者如林,其调乃显。刘辰翁即追和七阕,周密则因其有“重过南楼”之语,为更名曰《南楼令》。影响之大,于此可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