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春秋》《晏子使楚》
《晏子春秋》
晏子使楚。以晏子短,楚人为小门于大门之侧而延晏子。晏子不入,曰:“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傧者更道从大门入,见楚王。王曰:“齐无人耶?”晏子对曰:“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为无人?”王曰:“然则子何为使乎?”晏子对曰:“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婴最不肖,故直使楚矣。”
晏子将至楚,楚闻之,谓左右曰:“晏婴,齐之习辞者也,今方来,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对曰:“为其来也,臣请缚一人过王而行。王曰:‘何为者也?’对曰:‘齐人也。’王曰:‘何坐?’曰:‘坐盗。’”,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曷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王笑曰:“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
此文记叙春秋时期齐国晏子出使楚国,不辱使命的故事。晏子何时使楚,史无记载。他历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三朝,其后为齐相,使楚当在早年。此时,齐桓公去世已近百年,齐国称霸的盛世已过,但作为大国,雄风犹存,在诸侯逐鹿中,仍处举足轻重的地位。楚自从庄王一鸣惊人之后,迅速跃居五霸之列,国力日强,骄横日甚。在楚强齐弱的态势下,晏子代表齐国使楚,受到楚王的冷落、戏弄,是不足怪的。
楚王恃强凌弱,在晏子还未入城之时,就蓄意侮辱;入城后,又全然不顾外交礼节,接二连三地对晏子予以捉弄和嘲笑。此文用洗练的笔触,生动传神地描述了楚王对晏子的“三辱”过程:一是戏弄他长得矮,不把他当人看,故意设狗洞让他钻;二是嘲笑晏子不配为使,讥笑齐国任人不当,显得“无人”;三是诬蔑齐人为盗,进而指责“齐人善盗”。这些贬损与侮辱,当然不是冲着晏子个人,而是矛头指向他所代表的齐国,以图在楚齐争雄中,保持自己的威慑力量,稳操外交上的胜券。倘若晏子仅从个人得失考虑,拒不入门,牙眼相对就是了。这样,个人和齐国的尊严是维护了,但出使的任务也就化为泡影。如何选择一个两全之策,既坚持原则,不受人侮,又策略灵活,实现两国和好,不能不是坚持气节与完成使命的双重考验。
面对楚王的挑衅,晏子临阵不乱,谈笑自若,巧施辩辞,应付裕如。文章对晏子三驳楚王的刻画相当精彩,从中不难领略晏子这位政治家、外交家的机智灵活及论辩、反击技巧。接过对方的逻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其一也。楚王让其从小门入,意在给他一个下马威。晏子则毫不畏惧,据理反击:“使狗国者,从狗门入。”其暗含的一个逻辑三段论是:你让我从狗门入,你就是狗国。不费吹灰之力,即把拟狗之辱还给了楚王。楚王讥笑晏子不堪使命,晏子则回答:“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婴最不肖,故直使楚矣。”接过楚王话题,轻易地又将“不肖”之诬回敬给楚王。若细加体味,前后两驳,也有些许不同。前者是义正辞严地指出对方逻辑之谬。凡讲究礼仪的君子之邦,是不会让外国使臣从狗门而入的。让人从狗门入国者,必为狗国。分明是骂了对方,又不让对方难堪到无法容受的地步。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我出使的不是狗国而是楚国,故不应当从狗门入。一下子又巧妙地把楚国从“狗国”的尴尬地位上拉了回来,使对方既挨了骂,又无法还嘴,只落得个自知理亏,自讨没趣的下场。后一驳则是以退为进,反将一军。你认为我“不肖”,我就自认“不肖”,正因为我“不肖”,才不得使贤主,只好派到你这“不肖”的楚国,见你这“不肖”之主来。罗列事实,指出对方论据的虚妄,此其二也。楚王讥刺齐人委派晏子,属用人不当,显得齐国“无人”。晏子则将本意上的“有无人材”之辩,巧妙地转换为齐国“有无人”之辩,对以齐国首都临淄的人口众多,“张袂”可以“成阴”,“挥汗”可以“成雨”,行人“比肩继踵”,何谓“无人”?楚王关于齐国“无人”之诬,一攻即破了。取类引譬,指出对方论题的荒谬,此其三也。针对楚王诬蔑齐人“善盗”晏子引用化橘为枳的故事,说明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叶徒相似,味实不同,原因在于水土、地气不同。然后采用类比推理,指出齐人在齐不盗,入楚则盗,正是楚之水土、地气,即社会环境使然。
刘勰曾称晏子一书“事核而言练”(《文心雕龙·诸子》)。此则短文鲜明体现了这一特点。全文描写楚王与晏子的问答,用墨不多,文字精练,论辩双方的神态、辩词的锋芒,皆表现得准确而生动。特别是人物语言的运用,颇符合人物的身分。全文楚王的话并不多,且多为设问口气:“齐无人耶?”“然子何为使乎?”“齐人固善盗乎?”短短几问,便把楚王目空一切,傲慢无礼的神情传达得活灵活现。“寡人反取病焉。”又把他奚落人反被人奚落的尴尬面孔呈现于纸面。而晏子的反诘,句句千金,充分表现出他以国家尊严为重的凛然气节,以及善于与论敌周旋的外交才干。话不在多,传神则灵。此则短文再次说明了这一道理。
〔注〕傧者:宾客的接引者。更道:改而引导。道,通“导”。临淄:齐国都城,故址在今山东淄博市东北。三百闾:古代以二十五家为闾。此言人口之多。习辞:善于辞令。何以也:用什么办法。以,用。为其来也:王引之《经传释词》:“为其来也,言‘于其来也’。”何坐:犯什么罪。避席:离开坐席,表示郑重。实:果实。熙:同“嬉”,戏弄,开玩笑。反取病焉:反而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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