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光祖《迷青琐倩女离魂第二折》原文|翻译|赏析
郑光祖
〔越调·斗鹌鹑〕人去阳台,云归楚峡。不争他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紫花儿序〕想倩女心间离恨,赶王生柳外兰舟,似盼张骞天上浮槎。汗溶溶琼珠莹脸,乱松松云髻堆鸦,走的我筋力疲乏。你莫不夜泊秦淮卖酒家?向断桥西下,疏刺刺秋水菰蒲,冷清清明月芦花。
〔小桃红〕我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唬的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珰珰鸣榔板捕鱼虾。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调笑令〕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掠湿湘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看江上晚来堪画,玩冰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
〔秃厮儿〕你觑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听长笛一声何处发,歌欸乃,橹咿哑。
〔圣药王〕近蓼洼,缆钓槎,有折蒲衰柳老蒹葭;近水凹,傍短槎,见烟笼寒水月笼沙,茅舍两三家。
《倩女离魂》第二折写王文举走后,倩女相思成疾,一病不起。王文举能否中举?中举之后会否变心?这重重的顾虑与恐惧,像一片阴霾,浓重地笼罩着她。尽管这一切密切地关系着她的爱情幸福,但她却对此束手无策。因为封建社会妇女在婚姻上的不平等地位,决定了她只能消极等待命运的安排,而不可能有任何积极的作为。然而,《倩女离魂》没有就此却步,它通过倩女魂离躯壳,追赶王文举,跟随王文举一同上京,从而过上了幸福的爱情生活这一奇幻情节,横跨了这一现实中无法逾越的鸿沟,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与现实迥异的、不甘心于消极等待而要以主动的抗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少女形象,因而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这里所录的六支曲子,就是倩女灵魂出窍,追赶王文举时的唱词。它以江上萧疏的景物、凄清的夜色,来衬托倩女之魂担惊受怕的心情,写得十分精彩,历来为评论家所激赏。
倩女之魂上场的第一支曲子是〔越调·斗鹌鹑〕。曲子开头,作者就借用典故来表现她内心的悲戚。阳台,本是传说中楚怀王和巫山神女欢会的地方,楚峡,即巫峡。“人去阳台,云归楚峡”两句比喻二人的离别去留。“不争他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只因情人正在江边停舟待发,什么时候他才能衣锦荣归、高车驷马到门庭呢?这劈头四句,点出了倩女精神郁结的焦点。她怨恨爱情不能即刻实现,她不愿将爱情寄托在渺茫的希望之上。正是这种迫切渴望实现爱情的愿望,激发出强大的动力,促使她灵魂出窍去追赶情人。紧接着“悄悄冥冥,潇潇洒洒”二句,从魂的特征入手,把倩女脱离了沉重的躯壳之后在冥冥夜晚中飘逸轻扬,而又心惊胆怯的感受非常准确传神地刻画了出来。最后四句:“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既表现了倩女追赶情人的迫切心情,又交待了魂追的具体场景——月夜江边,同时又十分切合魂可以摆脱拘束自由飞翔的特征,文笔十分精炼。
第二支〔紫花儿序〕曲,进一步表现倩女之魂在追赶路上的思想和神态。开头三句:“想倩女心间离恨,赶王生柳外兰舟,似盼张骞天上浮槎”,借用汉代张骞曾乘木筏漂上天河的传说,含蓄地抒发了她对幸福爱情生活的强烈向往。接下来三句:“汗溶溶琼珠莹脸,乱松松云髻堆鸦,走的我精力疲乏。”着重描写她匆匆赶路的神态: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汗珠,高高挽起的发髻蓬乱地松散开来,把一个从未独自离家,且又是在夜间远行的少女那种急匆匆、气喘喘,既激动兴奋,又紧张害怕的样子生动地勾勒了出来。接着,作者掉转笔锋,写倩女微妙的心理活动。追了半天不见王生踪迹,不由产生了疑问:“你莫不夜泊秦淮卖酒家?”这一问,乍看似觉突兀,细思却极合情理。这一句本是袭用杜牧“夜泊秦淮近酒家”(《泊秦淮》)的成句,意指寻欢作乐之地。这里将“近”字改为“卖”字,语意更加明确。倩女对王生的猜疑,是符合痴情少女的心理的。这一转折,也使整段曲词跌宕回旋,张弛错落,把人物的心理活动写得波澜曲折,人物形象也更加血肉饱满。最后三句,描绘了一幅幽旷凄清的秋夜图景:旷野上孤零零的断桥,秋风吹拂水草发出疏剌刺的声音,冷清清的月光照在雪白的芦花上……这几句看似单纯写景,实乃句句写情。它是以萧瑟凄凉的秋夜景物来映衬倩女孤独寂寞的心绪,情寓景中,景与情合,把倩女复杂的思想感情表现得含蓄蕴藉,深切动人。
第三支曲子〔小桃红〕写倩女渐渐来到王生舣舟的江边,内心情绪也随之发生变化。“我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唬的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珰珰鸣榔板捕鱼虾。”倩女正在紧追慢赶之际,耳畔突然传来马嘶声、人语喧哗声,吓得她心扑扑乱跳,连忙在垂杨下躲藏起来。这一描写是非常切合封建时代少女的心理特征的。她的离家私奔,乃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所以她不免如惊弓之鸟,任何声响都会使她惊慌失措。“鸣榔板捕鱼虾”,是写渔人用长木敲叩船板发声,惊鱼入网。这一句语带双关,它既是对眼前景物的实绘,同时“捕鱼虾”又暗含倩女家人对她的缉拿之意,委婉地表现出倩女担惊受怕的心理。接下来的几句,仍然是通过对秋夜景物的描绘来渲染、烘托倩女复杂的心理活动和谨慎小心的神态。“厌厌(浓重)露华”、“澄澄月下”的静态与“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的动态,交相映衬,把倩女战战兢兢的神态,刻画的惟妙惟肖。
第四支曲子〔调笑令〕的开头四句,继续写倩女匆匆赶路的艰辛:“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掠湿湘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意思是说,沿着河堤小心前行,岸边的莎草上布满了霜,不仅脚下打滑,而且把裙子和鞋袜都浸湿了。这比站在家中石阶上痴望时沾的露水要多得多。凌波袜,典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比喻步履轻盈飘逸。这几句曲词,是从《西厢记》崔莺莺的唱词:“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脱胎而来的,但加上“抵多少”三个字,意思就深了一层,把一个娇怯少女离家远行备受艰辛的情状描画了出来,从中亦可看到她坚毅不拔的性格特征。结尾三句仍然是运用寓情于景的手法,来表现倩女的感情活动。冰壶,即盛冰的玉壶,通体透明,用以比喻洁白;潋滟,水波荡漾的景象。这几句的意思是,江上的晚景真像是一幅优美的图画,月亮映在水中,天光水光,交相辉映,就像无瑕的碧玉一般。面对如此美好的景致,倩女不免为之神往,因为这是在囚笼般的闺中所无法领略到的啊!景语皆情语。从倩女对自然美景的赞叹中,我们可以领略到她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自由的强烈向往。
第五支曲子〔秃厮儿〕的开头两句:“你觑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全是化用前人抒情写景的名句,前句出自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后句则是元代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的首句,但我们丝毫不觉得它生硬堆砌,反觉组织点染之妙。这两句写出一派萧疏的秋景,笼罩着一种黯淡凄凉的气氛。紧接着,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悠长凄怨的笛声,划破了这宁静的画面,倩女耳畔,响起了船夫的棹歌声和摇橹的咿哑声,这些带有江边特征的声响,和这出戏的规定情境十分切合,把倩女内心的孤独和悲哀生动地衬托了出来。
第六支曲子〔圣药王〕仍然是描写秋江的夜景。随着倩女渐渐来到王生停船的江边,她眼前的景物也呈现出江边近景的特征:长满蓼草的水洼,系着缆绳的小船,在秋风中倒伏的蒲草,衰老的柳树和蒹葭等等。同时,由于作者用“折”、“蓑”、“老”来加以修饰,更显出一派凋零衰败的景象。淡淡的烟霭笼罩着江水,冷清清的月光铺泻沙滩,作者把杜牧“烟笼寒水月笼沙”(《泊秦淮》)的名句点缀在这支曲子里,可谓恰到好处。这些特征鲜明的江边景物,经过作者精心组织,创造出一种迷蒙冷寂的意境,那么淡雅幽静,又是那么寒意迫人,和倩女凄楚孤寂的心境浑然无隙地融合在一起。整支曲子在语言运用上颇具特色。它清而不淡,秀而不媚,柔和隽永,色调和谐,显示出一种清丽之美。明代曲家何良俊尝评此曲:“清丽流便,语入本色。然殊不秾郁,宜不谐于俗耳。”(《四友斋丛说》)洵为的论。
总起来看,这六支曲子在艺术上具有两个特点。首先,作者笔下的倩女形象具有十分鲜明的魂的特征,但她又不是虚无飘渺、荒诞无稽的。她是魂,而不是人,在魂的外表下搏动着的仍是一颗少女的心,她的思想、情感和普通少女毫无二致。作者正是在人与魂的辩证统一有机结合上把倩女的形象塑造得生气灌注,血肉饱满。
其次,作者善于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来衬托人物的内在感情。作者以月夜秋江为规定情境,创造出一种幽雅迷蒙的气氛,在这个背景下,把一个娇怯少女夤夜私行,迷离恍惚,战战兢兢的神态,描绘得惟妙惟肖。此外,优美的辞藻、悠扬的音韵,读来精警传神。明代剧作家孟称舜的杂剧选《柳枝集》,以这一本戏为压卷之作,是并不为过的。
〔注〕欸(ǎi矮)乃:本是摇橹的声音,后成为船夫的棹歌声。唐代元结有《欸乃曲》。“近水凹”二句:《元曲选》本作“傍水凹,折藕芽”,此据孟称舜《柳枝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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