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石钟山记》

2019-05-13 可可诗词网-中学古诗文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石钟山记

苏轼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淡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本篇选自《苏东坡全集》。

《石钟山记》写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六月游石钟山之后。元丰二年(1079),苏轼受御史李定等人弹劾,以写诗讽刺新法、讪谤朝廷的罪名被捕入御史台狱。出狱后贬黄州(今湖北黄冈县)团练副使。元丰七年移汝州(今河南临汝县)团练副使。苏轼为了送长子苏迈至德兴(今江西德兴县)上任,并看望在筠州(州治在今江西高安县)做官的弟弟苏辙,便从水路绕道江西,然后再北上汝州赴任。他于四月间乘船东下,六月初至九江鄱阳湖口,顺道访询石钟山,对此山名的来历作了实地考察、探究,并信手写下了这篇著名的游记散文。

全文共分三段。

第一段(开头至“何哉”),介绍前人解释石钟山得名原因的两种说法,并对此提出怀疑,交代了探访石钟山的缘由。文章开篇即引证《水经注》,点出石钟山的地理位置。然后连揭两疑。先叙郦道元的说法:石钟山下临深潭,山石受到风浪冲击,发出洪钟般的响声,因而取名“石钟”。作者接着用“是说也,人常疑之”一转,提出疑问:“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此于质疑中含有反驳。石钟山有无特殊之处,郦道元“言之不详”,这就为文末“叹郦元之简”设下伏笔。作者又叙唐人李渤的说法,接之以“自以为得之矣”、“余尤疑之”,加以讽刺和否定,提出更大的怀疑。因为处处有石,石石有声,故此说不能说明该山“独以钟名”的特殊原因。作者于质疑、反驳之中又透出对李说的鄙夷轻蔑之情,为文末“笑李渤之陋”埋下伏笔。这一段连驳两疑,摆出问题,为下文亲作探究、实地考察作了铺垫。

第二段(“元丰七年六月丁丑”至“古之人不余欺也”),叙述作者亲游石钟山和探究其得名原因的经过、见闻,提出己见,以解上述两疑。这一段又可分三层。第一层至“因得观所谓石钟者”,以简练的笔墨交代了游山的时间、缘由、同游者。

第二层至“余固笑而不信也”,上承李渤之说,写寺僧扣石验证之举,这亦是当年李渤的故伎重演,故作者见之“固笑而不信”。此句是“余尤疑之”的形象化写照。它否定了李说,证明己疑有理。

第三层至本段结束,写乘舟夜游石钟山考察的经过。这是本段的重点部分。作者描写极为细致。这一层回应郦道元之说,实地探究“微风鼓浪,水石相搏”的情景。作者先写夜泊绝壁之下的恐怖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山陡石骇之景,作者用“侧立千尺”,夸张描写山石的险怪,接着又用“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妙喻,写出山石令人望而生畏的动态感。其次传入耳中的是“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的惊飞声,还有颧鹤“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的怪叫声。深潭绝壁,静夜闻声,足以使人心惊魄动。作者在这儿通过描写山石、栖鹘、鹳鹤等富有特征的形象,渲染了环境的恐怖气氛,以此烘托出作者为求真谛而不避艰险的探索精神,同时亦为下文的“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说明了原因。

正当作者“心动欲还”、“舟人大恐”之际,忽闻有“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作者转惊为喜,这不正是自己所要寻求的“石钟”之声吗!接着,作者“徐而察之”,终于发现了这一钟鸣声响的来源。其后,又发现另一种“窾坎镗鞳之声”的来源。产生这两种钟鸣之声,前者是因为“山下皆石穴罅”,“微波入焉,涵淡澎湃”;后者是因为大石“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这两种情形都可概括为“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可见郦道元之说是有道理的,但失之笼统。苏轼此番访询,探得了“水石相搏”的具体情形,对郦说作了重要补充。

最后,作者借与苏迈的谈话,将上述两种声响与古代钟名相联,点出了以钟名山的原因,彻底揭开了这个谜底,故发出了“古之人不余欺也”的感叹。言语之中,流露出作者对自己考察结果洋洋自得、沾沾自喜的心情。

这一段连破上述两桩疑案,对于李说之疑,因其“陋”,故不屑详驳,则数语带过,对于郦说之疑,因其“简”,故以详情补之,则描叙翔实。

第三段(“事不目见耳闻”至篇终),抒写探访获得结论之后的感想,点示全文中心思想。作者基于对上段探访经过的描叙,在此发表了一段议论。“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反问的句式,写出了作者的感想,亦点明了文章的主题:凡事不可轻信成说,妄自臆断,而必须实地调查、“目见耳闻”,以求事物真谛。接着从三方面分析了石钟山命名原因“世所以不传”的缘故:郦道元“言之不详”,是其一;士大夫不肯亲临其境,实地探访,是其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是其三。另有一种人,虽也作了一番实地考究,但由于浮于事物的表面和片面,还自以为结论正确,其实言之不确,终成误传,李渤即属此“陋者”。文章结尾:“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作者以此感叹收束全文,与篇首遥相呼应,点明本文作意,深化了主题思想。

这篇文章通过对石钟山得名原因的探求,提倡“目见耳闻”的调查研究,反对主观臆断的作风。这个主题显然具有积极意义。文中所表现的作者探索真理、求真求实的精神及其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在北宋唯心主义理学盛行之时,更是难能可贵。当然,苏轼那种限于表面现象的实地调查,本身有其局限。明清时就有人认为苏轼关于石钟山命名原因的说法也是错误的,正确的说法是:“盖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故得钟名。”这种因形得名而非因声得名的说法,或许更有道理。

这篇游记不同于一般的写景记游之作。它的内容虽是记游,但中心却是说理,且说理中含有辨析,所以作者在文中将描叙与议论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本文在写作技巧上的最大特色。全文的立足点是议论,但这议论又是通过描叙来完成的。第一段介绍郦、李两说,是叙述;提出质疑,是议论。这段可谓夹叙夹议。第二段主要是描叙,但对苏迈的谈话中又含有议论的成分,这是寓议于叙。第三段全是议论,但其基础又是第二段的描叙。总之,本文从整体上看,描叙与议论是密不可分的。作者既示之以形,又说之以理,使人既有感性的印象,又获理性的启示。另外,本文采用了双线并进的结构方式。一是郦说,一是李说,首段先后摆出;次段先验李说,再验郦说,交错进行,显出变化。末段又先叹郦说,再笑李说,呼应篇首。这样的结构方式,便于读者对两说进行对比,也便于读者将苏说与另两说进行对比。文章的景物描写虽然不多,但能达到静中有动,动静结合的境地,尤其是大石、栖鹘、鹳鹤的描写,读后印象良深。本文的语言亦精炼、准确,富有感情色彩,表现了作者运用语言的卓越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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