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着做梦

【鱼幼微：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容貌倾城。曾拜温庭筠为师，后嫁与李亿为妾，其正妻裴氏妒不能容，逼鱼幼微在咸宜观出家，改名鱼玄机。几年后因妒杀婢女绿翘被处死。】

人生到底只是黄粱一梦罢了，我与你的种种，怕也不过是一场我费力编织的醒着的梦。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与你相遇的那一天，桃花开得正好，幼蕊娇嫩，玉瓣无暇，像极了揩了胭脂的怀春少女。那桃林太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如同彩墨，染红了天际，也迷了我的眼。你站在那桃树之下，青丝三千，尽数梳在头顶，莹莹玉簪插在其中，高冠峨髻、幞头袍衫。你的双眸沁了清泉、缀了繁星、含了朝露，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添了风流。花瓣落在了你如雪的白袍之上，平添了几分妖冶，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真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父亲携起我的手，说：“幼微，温先生以后就是你的老师了。”

清风徐来，携着清甜的花香，扑进我的心中。我怕是要醉倒在这花香之中了，我想。

那以后，你教我习字、写诗、弹琴、作画，我倾听你的抱负、倾慕你的才华。我喜欢你认真又温柔地看我，这时，你的眼睛就像一面镜子，倒映出我的影子，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件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珍宝，被你捧在手心、放入心中。父亲病逝后，你对我更加照顾，你于我，如兄长，又如父亲，但我更想成为你的妻子，我相信你对我是有情的。于是，我用尽了半生的勇气，向你修书《遥寄飞卿》表白我的心迹：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可是你逃了，你将我推开，在你心中，师生的界限像一道又宽又深的鸿沟将我们残忍地分开。

后来你从外地回来，将他——李亿，带到了我的面前，像是将一根绳子伸到了我这个溺水的人面前，我紧紧抓住这最后的救赎。他对我说动人的情话，带我出席热闹的宴会。我喜欢他在友人面前自豪地介绍我说：“我的夫人，鱼幼微。”我五岁能识字，七岁能写诗，十岁才艺绝，是长安赫赫有名的才女，鱼幼薇这个名字，早已家喻户晓。这时，他便会收获一批羡慕的眼光。我想，这应该就是爱。直到我得知他已有了正妻，我闹过了，哭够了，最后，退让了，可那裴氏终究没有放过我。

呵，二十岁，多美的年华。我站在咸宜观门前，寄给他李亿的信石沉大海，三年的青春时光，换来的是他携娇妻远赴扬州赴任的消息。是啊，裴氏一族位高权重，他又怎会为了我开罪于那裴氏呢。一种陌生的情绪像海浪般涌来将我的理智打翻，我沉溺其中。后来我明白，那叫怨恨，是我前半生从来不曾感受过的。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任你们摆布！凭什么我要当你们的附属品！凭什么我要接受这一次次的欺骗！我要报复，既然天不善待我，我又为何要做那纯良之辈。我鱼玄机既已成落花，何不随波漂零。我的才华是最好的请帖，我的美貌是最好的招牌。我要让这长安的文人公子，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世事无常，鱼玄机啊鱼玄机，你既已被欺骗多次，为何还是受不了背叛呢？

我记得那一天我躲在树后，看到我的贴身婢女拉着那个人问：“陈乐师，是我美还是师傅美？”

“唔……这，这……”

我的指甲狠狠地镶入树干，我开始打量起这个自小就跟在我身边的小姑娘，印象中，她总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我不想她步入我的后尘，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长大了，身量纤纤，面容姣好，再也不受我的控制。

“说嘛说嘛，反正师傅又不会知道。”

“嗯……你，你比她更年轻些。”

“咔嚓”我看向断在树干上的一截指甲，眼里一片赤红。是啊，鱼玄机，纵使你有倾城倾国之貌，也逃不过岁月流逝，你的容貌，你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最终都会消逝，到时，你将一无所有。霎时，嫉妒和愤怒像饿极了的猛兽迅速吞噬了我。

我回到房间，唤绿翘进来，豆蔻年华的少女是最有活力与希望的，哪像我，每日身陷绝望的深渊，我嫉妒得红了眼。还未等她反应，我手中的剑就已经深深地刺入她的身体。不够，还不够，为何你们都要伤害我，为何，为何啊，为何我用真心相待的人都将我背叛。我疯了般刺向她……

行刑那天，我跪在法场之上，看着台下人山人海，他们唾骂我、鄙视我、用世间最不堪的话语形容我，我都不在乎，我不怨了，也不恼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看到你站在台下，晶莹的泪珠从你脸上划过，恍惚中想起那年我不过十岁，你带我到城南风光秀丽的崇祯观去游览，我看到那些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纷纷提笔留字，蠢蠢欲动，也在墙壁上题了一首七绝：

　　 云峰满月放春晴

　　 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

　　 举头空羡榜中名

你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将来幼薇长大了，定是个了不起的。”

温庭筠，你可曾后悔当初拒绝了我？你可曾后悔自作聪明将我推向李亿？

我后悔了，若我当年那个春日没在桃林里看到过你该多好，若我从不曾动心该多好。这个时代对女子实在是太苛刻了，三从四德、妇容妇德，都像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来气，这个时代逼得女子依附于男子生活，可世间向来是无价宝易求，有心郎难得。可惜，我懂得太晚太晚了。温庭筠，我与你的过往，像是一场梦，不过做梦的人啊，都是醒着的。今天，我终于可以结束这场醒着的梦，终于可以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