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木兰花令(凌歊台上青青麦)》鉴赏、赏析和解读
当涂解印后一日,郡中置酒,呈郭功甫。
凌歊台上青青麦,姑孰堂前馀翰墨。暂分一印管江山,稍为诸公分皂白。 江山依旧云空碧,昨日主人今日客。谁分宾主强惺惺,问取矶头新妇石。
山谷此词作于宋徽宗崇宁元年。对徽宗,他是寄有希望的。徽宗继位之后,倒也摆出一副刷新朝政的姿态,改年号为“建中靖国”,意谓消弭党争,安邦定国,一些贬官也被纷纷召回,山谷也从戎州回到荆南待命。但是曾几何时,党祸复起,朝政更趋腐败。山谷先是受命知舒州,后又召为吏部员外郎,但他将这些“恩命”一概辞去,只请求在太平州做个地方官,以了余生。这个请求终于获准,他在崇宁元年六月赴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初九到任,不料十七日即罢官,连头带尾只做了九天知州。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戏剧性事件,使他感慨万千,在一次宴会上写成了这首词。据《能改斋漫录》卷十七:“豫章守当涂,即解印后一日,郡中置酒,郭功甫在坐,豫章为《木兰花令》示之。”郭功甫是当涂的名士,为诗豪放俊迈,人称“太白后身”,山谷守当涂日,他已弃官归隐,两人诗词唱和,引为同调。
词从当涂的名胜古迹写起。凌歊台,“在城北黄山之巅,宋孝武大明七年,南游登台,建离宫”。姑孰堂,“在州之清和门外,下临姑溪”。(王象之《舆地纪胜》)开头两句概括了当涂的山川风物。但首句写凌歊台,既不写登临远眺之胜,也不写花竹草树之美,而是缀以“青青麦”三字,不由逗起人“黍离麦秀”的联想。《史记·宋微子世家》写到殷商旧臣“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遂作《麦秀》之诗,诗云:“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青青麦”在字面上又是用《庄子·外物》所引的逸《诗》:“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高台离宫,而今麦苗青青,透露出世事沧桑的无限感慨,就像后来姜夔在《扬州慢》中所写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二者有着同样的艺术效果。姑孰本是当涂县的古名,姑孰溪流贯其中,姑孰堂凌驾溪上,颇得山水之胜。所谓“馀翰墨”,实即感叹昔人已逝,只留下了佳篇名章。前人咏当涂之作甚夥,如李白就有《姑熟十咏》,它们为江山增色,供后人吟咏。这两句寄寓了山谷宦海浮沉的无尽感慨,无论是称雄一世的帝王,还是风流倜傥的词客,都已成历史的陈迹,只有文章翰墨尚能和江山共存,垂之久远。这种感慨令人联想起孟浩然的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首》)
三四两句写知太平州。经过迁谪的动荡磨难,忧患余生的山谷已把做官一事看得十分淡漠,所以他把此事只称为“管江山”、“分皂白”。“管江山”实际是“吏隐”的代称,亦即把做官作为隐居的一种手段,不以公务为念,优游江湖,怡情山林,亦官亦稳。苏、黄诗文中常用此说。《东坡志林》卷四《临皋闲题》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而所谓“分皂白”亦即“分是非”之意。州郡官历来为皇帝所倚重,是统治稳固的基础,《汉书·循吏传》说:“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而山谷却轻描淡写地说: 他只是来为诸位断一断是非曲直的。再加上一个“暂”字,一个“稍”字,更突出了这种淡然超脱的态度。
下片开头两句概括了九日罢官的戏剧性变化,与上两句适成对照,大有“江山依旧,人事已非”之慨。“江山”承上而来,山川形胜,碧天浮云,着一“空”字,真所谓“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因为“昨日主人今日客”,本来要“管江山”、“分皂白”的主人,一下子成了“诸公”的客人了!这一句集中揭示了政治生活的反常和荒谬,它运用当句对,一句之中即构成今昨主客的鲜明对比,语气斩截,强调了变化之突兀,其中有感叹、不平、讥讽、自嘲,内涵颇为丰富。最后两句则展现了山谷自我解脱的感情变化。谁要勉强把主客分个一清二白,那就去问江边的“新妇石”吧!“惺惺”,此处意谓清醒、明白,“新妇石”即当涂当地的望夫山,刘禹锡有诗云:“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显然它是千百年来历史的见证,阅尽了人世沧桑,但见人间的升沉荣辱都只如过眼烟云,本无须有是非彼此之分。“谁分宾主”句,从字面上看是山谷在宴会上劝大家无分宾主,尽欢一醉,而从深一层看,则是用“万物之化,终归齐一”的老庄哲学来作自我解脱。
这首词在旷达超然之中发泄了牢骚不平,最后仍归结为物我齐一,表现出山谷力图在老庄哲学中寻求解脱的思想倾向。全词展示了这样一条变化脉络: 暂作主人——反主为客——主客不分。一个“暂”字表现出山谷不以进退出处萦怀的超脱。变化的万物本来只是“道”在运行中表现出的一种暂时形式,正如庄子借孔子之口答鲁哀公所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德充符》)故宜随形任化,淡然自若,不入于心。尽管认识到这一点,但一夜突变,毕竟难堪,所以还是不免有牢骚,最后又用齐物论否定牢骚,达于解脱。《庄子·缮性》说:“轩冕(官位)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意外忽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同“御”,抵挡),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全词所展现的正是这样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谁分宾主”的无差别境界正是超脱放达的进一步升华,“矶头新妇石”遥应开头,归结为“人事代谢,江山永存”之意。山谷这一类抒发人生感慨的词,风格奇崛奥峭,与他的诗颇为相近。此词押入声韵,也有助于这种硬体风格的形成。词中多用俗语,看似明白,而意在言外,曲折刻深,耐人寻味,富有理趣。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中指出:“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这正是他提倡的“以俗为雅”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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