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圣女祠》鉴赏、赏析和解读

2024-03-26 可可诗词网-名诗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

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

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

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似乎天赋了一种刻意体贴与理解的心理,李商隐对女性、对爱情的幽微感觉和纤细之情,在中国古代诗人群体中,是独一无二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对女性的深情与温柔,对爱情的敏感与执著,促使他创作了许多慑人心魄的爱情诗。在他笔下浮现出的真挚爱情,不仅有对纯情少女柳枝的一见倾心,学仙女冠的款款眷恋,爱妻王氏的一往情深,而且还有对神界女仙的爱慕与艳羡。《圣女祠》 所表现的正是这人仙之间一段迷离而窈眇的情愫。

在陈仓(今陕西省宝鸡市) 与大散关间的悬崖上,有一妇人神像,世人称之为圣女祠。开成二年(837) 冬,李商隐由长安驰赴兴元 (今陕西省汉中市) 令狐楚幕,途中经过圣女祠,后来以此为题材,写下了三首诗。一首为五古 《圣女祠》“杳蔼逢仙迹”,咏叹女冠之孤孑境遇;二为七律《重过圣女祠》,寄托了天涯沦落之感。第三就是这首七律 《圣女祠》。关于这首诗,前人具有几种说法,一是认为有寄托之作,如朱彝尊说:“此首全是寄托,不然何慢神乃尔?”(见 《李义山诗集辑评》)姚培谦说:“此喻仕途托足之难也。”(《李义山诗集笺注》)二是认为“美圣女之有灵术也”(见 《唐诗鼓吹评注》);三是认为咏女冠或讽女冠之作。如程梦星说:“此亦为女道士作。”(《李义山诗集笺注》)黄侃云:“此首合 《重过》 一篇观之,讽刺愈显。”(《李义山诗偶评》)评价一首诗,首要的是应先从诗歌本身入手,所谓就字面取义。从这首诗的字面义看,既找不出寄托的痕迹,也未映现出女冠的影子。另外,义山其他两首写圣女祠的诗,一首为明显有寄托;一首确写女冠。一般来说,用同一题材写三首诗,似乎用不着三首诗同一种旨意。如此说来,这首诗则是直咏女仙之作,这一点在前人的诸多笺评中,张采田分析的似乎更近情理,他说此诗“实咏圣女,是驰赴兴元时作。时义山未娶,故触绪致感。谓有寄托者,失之,与后一首(指“杳霭逢仙迹”首)不同也”(《玉溪生年谱会笺》)。对于李商隐这样感情丰富而细微的才士来说,任何事物都会触动他的感情,如今,在风雪迷濛的旅途中,面对这一 “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圣女祠》“杳霭逢仙迹”)的孤孑圣女,诗人自然要情动于中,诸多联想也会翻涌而来。或想圣女之寂寞孤独及自己身世遭遇的不幸;或见圣女所处之环境而联想起自己学仙玉阳、王屋之时与女冠恋爱的情景;或一睹圣女端庄清丽之形象而拨动自己潜意识中的微妙情思。对于诗人来说,这些都是极为自然的。而这一首,正是他想入非非之作。

在弄明了这首诗的原委之后,来看一下它所表现的情境。

圣女祠建在悬崖之上,碧彩壮丽,台殿辉煌,苍松摇曳,翠竹扶疏,幽幽松篁掩映之下,殿内则以蕙香帷帐置放神像,华美的窗扉均雕刻着龙凤图案。关于圣女祠,《水经注·漾水》 曾作过这样的描述:

故道水合广香川水,又西南入秦冈…… (秦冈) 山高入云,悬崖之侧,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图,指状妇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


圣女祠周围不但松篁幽幽,而且还“白石岩扉碧藓滋”(《重过圣女祠》),白石砌成的门户边,长满了碧绿的苔藓;且“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同上)。整个春天,如丝的春雨悄然飘到屋瓦上,迷离空濛,如梦似幻;终日的灵风,轻轻吹拂着檐角的神旗,却始终轻柔得未能使它扬起。这位“上清沦谪得归迟”(同上),从上清洞府谪降到下界尘世已经很久的圣女,在这样清幽得红尘飞不到,苔藓几曾破的环境里,是何等的孤寂。她仿佛也有自己的如梦雨一样飘忽的期待与希望,但又是何等的渺茫。因此,她梦一般的身姿面影,身世遭遇在诗人眼中也就象梦一般轻灵,从而也产生一种梦一般爱情的体贴与同情。心灵的赞美与感叹:“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这是对圣女形象的悉心感受与入微揣摹。她缥缈而来,朦胧中似轻纱雾縠,如近三里仙雾,飘逸而迷离,看去宛若无质;她清丽幽俏,落落大方,似乎根本不知人间还有严寒而终年身着轻如云絮一般的五铢衣。“三里雾”,典出 《后汉书·张霸传》 附张楷传:

(楷) 性好道术,能作五里雾。时关西人裴优亦能为三里雾,自以为不如楷,从学之,楷避不肯见。桓帝即位,优遂行雾作贼,事觉被考,引楷言从学术,楷坐系廷尉诏狱。


后来便用此典表示迷雾难辨。“五铢衣”是一种极轻极细的衣服。据 《博异志》 载:

贞观中,岑文本于山亭避署,有叩门云:“上清童子元宝参。”衣浅青衣,文本问冠帔之异,曰:“仆外服圆而心方正,此是上清五铢衣。又曰:“天衣六铢,尤细者五铢也。”出门数步,墙下不见。文本掘之,一古墓,惟得古钱一枚。自是钱帛日盛,至中书令。


《汉书·历律志上》 说:“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由此可见,“五铢”只是二钱多一点,可谓衣中至轻。这两句诗采取视觉化的比喻来描写圣女的形象,在具体意象中运用具有高度幻想色彩的迷人字眼。出句喻其虚灵如梦,对句喻其仪态华贵,俱用实字,“三里雾”与“五铢衣”都是具有形体的视觉意象,但作者似乎玩弄了一个数字魔术,这“三”和“五”一和圣女联在一起,似乎便在现实世界之外建造起一个虽具形象却迷离仿佛、完全虚幻的世界,是幻是真,若无若有,既令人超尘脱俗,又令人消魂慑魄。

在对圣女做了一番如梦似幻的赞美之后,诗人说,人间肯定有如崔罗什那样的多情之士,而天上却没有如刘武威这样的风流才俊。“崔罗什”,据《酉阳杂俎·冥迹》 载:

长白山西有夫人墓。魏孝昭之世,搜扬天下才俊,清河崔罗什弱冠有令望,被征诣州,夜经于此,忽见朱门粉壁,楼台相望。俄有一青衣出,语什曰:“女郎须见崔郎。”什恍然下马,入两重门……就床坐,其女在户东立,与什温凉……什乃下床辞出,女曰:“从此十年,当更相逢。”什留玳瑁簪,女以指上玉环赠什。什上马行数十步,回顾乃一大塚。后十年,什在园中食杏,忽云“报女郎信”,俄即去,食一杏未尽而卒。


“刘武威”,《后汉书》 中有武威将军刘尚,《神仙感遇传》 中有武威太守刘子南,不知二者谁是。刘禹锡《和乐天诮失婢榜者》诗有句:“不逐张公子,即随刘武威。”看来这崔罗什、刘武威均系风流才俊之士无疑。诗人默告圣女“人间定有”、“天上应无”,言外有仙界不如人间,莫不如在人间早觅佳偶之意。这句劝告含蓄而巧妙,既表达了深层含义,又在闪烁其辞,不经意中留下了能进能退的余地。接着诗人进一步关切而动情地写道:“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试问神像玉钗头上的一双白燕,圣女每日何时自天上珠馆返归此地?“双白燕”是一种双燕形玉钗,《洞冥记》 记载说:

元鼎元年,起招灵阁,有神女留玉钗与帝,帝以赐赵婕妤。至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共谋欲碎之。明旦发匣,唯见白燕飞上天。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言吉祥也。


神像头上的双燕玉钗,引发了诗人对芳姿丽质之圣女的想望之情。他想象,圣女的芳魂是每天都要到天上的珠馆朝拜的,今天不知何时归来?由对神像的瞩望而渐渐产生一种渴盼,这种潜意识中对女仙的默默爱恋之情,虽不免有“渎神”之嫌,但却是极合自然之道和义山此时的心境。这种情形,刘学锴,余恕诚在《李商隐诗歌集解》 中作了恰到好处的分析:

此诗之作,颇似神话剧 《宝莲灯》 中刘彦昌之题诗于华山圣女庙。盖义山风流才士,入圣女祠,见神帏中圣女像轻纱雾穀,宛若人间佳丽,遂生神人恋爱一类非非之想,而有人间胜于天上,珠馆何时归来之调谑。如将此诗作圣女题壁诗读,则豁然可通。这段话确是解此诗之要旨,如此理解,想来不难豁然。


义山诗中写到女仙的地方很多,前人将这些诗均归入写女冠或托寓一类,认为诗人是以女仙代指人间的宫女、女冠或其他女性。实际上,义山诗中很大一部分描写女仙的诗,并未寄托什么微言大意,而是直赋其事。要说有寄托,则是在诗中流露出的那种细美幽约、和谐融恰或体贴爱恋之情。如他在诗中多次描写宓妃、嫦娥、青女、星娥、萼绿华等女仙,无不是带有一种赞美、怜爱之情。如对嫦娥的描写,在他诗中不下几十次,在诸位女仙中,诗人将她看得最重。这大约嫦娥是月中仙子,与诸位星娥比起来,她则地位最尊;另外,义山追求朦胧凄艳、阴柔细美的风格,是属于一种月夜心态的诗人,因此,自然便跟月仙建立了某种默契和难舍之情。他非常欣赏嫦娥的冷艳之美:“嫦娥无粉黛,只是逞婵娟。”(《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霜月》)他极其疼爱她,生怕他冻着:“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艳秋河月。”(《河内诗二首》其一)他又担心她逃离丈夫后在月宫守寡难以忍受孤独:“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他还为她长期捣药而着急:“嫦娥捣药无时已,玉女投壶未肯休。”(《寄远》)他更惦念她在漫长黑夜中如何度过:“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月夕》)因此,他常常关心她的行踪:“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圣女祠》)已经毫无间隔,直呼起姐姐了:“月里宁无姊,云中亦有君。”(《桂花二首》其一)“月里谁无姊,云中亦有君。”(《子直晋昌李花》)看来义山对其月姊——嫦娥的感情,确实不比寻常。从心灵的层面来看,对于一位感情执着的诗人来说,“月姊”的称呼,绝不是轻易出口的,其中很难排出爱恋的成份。如果不了解这一点,用李商隐自己的话说,那则是“百劳不识对月郎”(《河阳诗》)。另外,于具体诗中,李商隐也表现了对女仙所寄予的美好感情。如他怕嫦娥清秋之夜寒冷着凉,又怕她踏月轮过久而双足生胝,就让洛水之神宓妃借袜给嫦娥,因为宓妃赤足最舒适自然,穿袜子反而掩盖住了凌波女神的裸足美。袜子借给嫦娥,自然也就两全其美了。(《袜》)又如他愿春之神勾芒娶霜仙青女为妻,以使早春之花不被霜欺,青春定可长驻(《赠勾芒神》)。还有写天上的星娥不怕牛郎之妒而将支机石送给人间来的海客,表达了一种微妙之情,这则是直接表现人仙之恋了 (《海客》)。实际上,这种感情表现也是极为正常和普遍的,在中国有屈原的《九歌》;在外国,有英国济慈的《无情的美人》,都明显地描写这种人神之恋。而李商隐对月姊,或对圣女的恋情表现,还只是潜意识中的幽微表露,只是在朦胧的意境中,表达了一种细美、迂回,甚或凄伤的朦胧之情和朦胧之爱。

《圣女祠》对仙人之间这种感情的微妙表露,巧而且细,微而略显,极为适度。诗人采取剥茧抽丝的方法,通过八句诗,将那种微妙之情层层深入,丝丝抽出。首联写圣女居住之环境,满蕴幽情;颔联描绘圣女之形象,极尽赞美;颈联告知圣女天上不如人间,已暗通爱意;尾联想望和企盼圣女早日归来,其心曲已不言自晓。全诗正是按着这种起承转合的自然法度来抒发感情,感情发展与律诗的脉络形成一种暗合。从而使得这种感情极为自然,层层节制而又徐徐吐露,幽美凄艳而又不带半点轻佻。这种对感情极度细腻的抒发,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是不多见的,只有像李商隐这样具备了先天素质的人才能有如此之纤细,如此之幽约的感情体味。这一点,后人也似乎难以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