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白妞说书》
《老残游记》第2回 《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确实把“白妞说书”的高超艺术写绝了。所以,语文教科书里曾把“白妞说书”选为教材。
作者写“白妞说书”前,先进行了一系列铺垫,对白妞其人其艺进行充分的渲染。“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如此不起眼的招贴,竟引起了济南满城轰动。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书吧。”铺子里柜台上也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街谈巷语,大半都是这些话。白妞是何许人?说的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便举城若狂如此?作者为“白妞说书”所作的铺垫,既对白妞的说书艺术作了渲染,又勾起了读者的悬念。
但是,作者认为,如此铺垫、如此侧面渲染白妞其人其艺还不够,他又通过茶房之口,对白妞王小玉作了介绍: 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用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后来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姊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她十二三岁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她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什么出奇,她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以,什么西皮、二黄、梆子腔等唱腔,一听就会;什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她一听也就会唱。仗着她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她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她又把那南方的什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调门,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不过二三年功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她唱书,无不神魂颠倒。但是,青年小姑娘果真在说书艺术方面能取得如此超群出众的成就吗?“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读者至此,也不会怎么相信。
然后,作者以对比的手法,先写一位“气味倒还沉静”的男人弹三弦,再写白妞的妹妹黑妞说鼓书,最后才写白妞说鼓书。那男人三弦弹得好,弹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 应该说,如此弹奏技艺,已属上乘了。但和黑妞一比,就比下去了。那黑妞“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棰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黑妞的说书艺术如此高明,难道还有人能出其右吗?这时竟有人说:“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她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 她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她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黑妞的说书技艺已经令人叹为观止,白妞的说书技艺又比她高超十倍。那么,该如何描写白妞的说书技艺呢?作者给自己出了个艺术创作的难题。
小说先对白妞作了肖像描写,揭示白妞秀外慧中、非同寻常的艺术气质,以此表现她和妹妹黑妞以及和那位弹三弦的男子之间迥然不同的气质:“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的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的多呢,连一根针吊在地下都听得见响!”这里不仅写了白妞的外貌,更重要的是写出了白妞的气质。作者用的是京剧中“亮相”的手法。
然后,作者着力描写白妞的说书艺术。小说从听觉、触觉、味觉、视觉等多种角度刻划白妞的说书艺术,这种“通感”手法的运用使“白妞说书”一章成了不朽的杰作。
小说从多侧面描绘白妞说书给人的感受:听了她的说书,“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又像吃了人参果,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令人暗暗叫绝。那知她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人们总是局限于说书艺术的听觉感受,《老残游记》的作者突破常规,以视觉感受来形容白妞说书给人的艺术享受。读者以为,如此以视觉感受写白妞说书已无可再写了,小说“柳暗花明又一村”,继续更进一层以视觉感受刻划白妞的说书艺术: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这样,白妞的说书艺术如在目前,如响耳畔。
作者不是单纯地写白妞说书的听觉感受,而是把听觉感受和视觉感受交织在一起进行描写,这就使白妞的说书艺术产生了 “立体声”的效果:“……从此以后,白妞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她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至此,白妞高超的说书艺术通过作者的“通感”手法的创造性运用,已经转化成了文学史上的经典艺术。
为了增强白妞说书的真实感,作者又写了一段白妞的表演:这段表演叫做“黑驴段”,说一个士子见一美人,骑了一个黑驴走过去的故事。将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其音节全是快板,越说越快。其妙处,在说得极快的时候,听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她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耳轮深处。“这是她的独到,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一筹了。”作者以此表明,白妞“前一段”的说书是她说书艺术的顶峰。
迄今为止,我国小说中描写说唱艺术的章节段落还没有超越“ 白妞说书”的水平,《老残游记》的“白妞说书”可算“绝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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