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儒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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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儒之效: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 天下①,恶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②,听天下之断,偃 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称贪焉;杀管叔,虚殷国③,而天下 不称戾焉;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而 天下不称偏焉。教诲开导成王,使谕于道,而能掩迹于 文、武④。周公归周,反籍于成王,而天下不辍事周,然而 周公北面而朝之。天子也者,不可以少当也,不可以假摄 为也。能则天下归之,不能则天下去之,是以周公屏成王 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离周也。成王冠⑤,成人,周 公归周反籍焉,明不灭主之义也。周公无天下矣,乡有天 下,今无天下,非擅也⑥;成王乡无天下⑦,今有天下,非夺 也: 变势次序节然也。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以弟诛兄而 非暴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顺也。因天下之和,遂文、武之 业,明枝主之义,抑亦变化矣,天下厌然犹一也⑧。非圣人 莫之能为,夫是之谓大儒之效。
[注释] ①屏(bǐng丙):撇开。及:兄终弟及为及。属:统属。②籍:位。 ③杀管叔,虚殷国:武王死后,年幼的成王继位,周公摄政,管叔等人不服,于是策 动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带领殷国遗民一起造反。周公东征平叛,杀了二人,将殷民迁 到洛邑,殷都变成了废墟。管叔,武王的弟弟,周公旦的哥哥叔鲜,被封于管(今河 南郑州),故称为管叔。④掩:袭。⑤冠(guàn贯):古代男子二十行加冠之 礼,表示成人。⑥擅:通“禅”,禅让。⑦乡:通“向”,从前,过去。⑧厌 (yān烟)然:安然。
秦昭王问孙卿子曰①:“儒无益于人之国?”孙卿子曰:“儒 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 势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必为顺下矣。虽穷困 冻喂②,必不以邪道为贪;无置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 呜呼而莫之能应③,然而通乎财万物、养百姓之经纪。势在人 上则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虽隐于 穷阎漏屋④,人莫不贵之,道诚存也。仲尼将为司寇⑤,沈犹氏 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踰境而徙,鲁之粥牛马 者不豫贾⑥,必蚤正以待之也⑦。居于阙党,阙党之子弟罔不 分⑧,有亲者取多,孝弟以化之也。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 位则美俗,儒之为人下如是矣。”
[注释] ①秦昭王: 即秦昭襄王(前324—前251),名稷。孙卿子:即荀子。 ②喂:同“馁”,饥饿。 ③呜:当为“”字之误,“”同“叫”。 ④阎:里巷。漏:通 “陋”,简陋。⑤司寇:当时的最高司法官。⑥粥:通“鬻”,卖。豫:欺骗。贾:通 “价”,价格。⑦蚤:通“早”,早早;预先。⑧罔:通“网”。不:通“罘(fú弗)”,捕兽 的网。
王曰:“然则其为人上何如?”孙卿曰:“其为人上也广大 矣: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忠信爱利形 乎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此君义信乎人 矣,通于四海,则天下应之如讙①。是何也?则贵名白而天下 治也②。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③,四海之内若 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 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④此之谓也。夫其为人下也如彼, 其为人上也如此,何谓其无益于人之国也?”昭王曰:“善。”
[注释] ①讙(huān欢):喧,齐声回答。②治:当为“愿”字。③竭蹶:竭尽 全力,不辞劳苦。④“《诗》曰”句:引自《诗·大雅·文王有声》。
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①。曷谓中? 曰:礼义 是也。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 道也。君子之所谓贤者,非能遍能人之所能之谓也;君子之 所谓知者,非能遍知人之所知之谓也;君子之所谓辩者,非能 遍辩人之所辩之谓也;君子之所谓察者,非能遍察人之所察 之谓也:有所正矣②。相高下,视墝肥③,序五种④,君子不如 农人;通货财,相美恶,辩贵贱,君子不如贾人;设规矩,陈绳 墨,便备用,君子不如工人;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相荐 撙⑤,以相耻怍,君子不若惠施、邓析。若夫谪德而定次⑥,量 能而授官,使贤不肖皆得其位,能不能皆得其官,万物得其 宜,事变得其应,慎、墨不得进其谈,惠施、邓析不敢窜其察, 言必当理,事必当务,是然后君子之所长也。
[注释] ①比:顺。②正:当为“止”字。③墝(qiāo敲):同“硗”,土地贫 瘠。④五种:黍、稷、豆、麦、麻。⑤荐:通“践”,践踏。⑥谪:当为“谲”字,决。
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无益于理者废之,夫是之谓中 事。凡知说,有益于理者为之,无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谓中 说。事行失中谓之奸事,知说失中谓之奸道。奸事奸道,治 世之所弃,而乱世之所从服也。若夫充虚之相施易也①,坚 白、同异之分隔也,是聪耳之所不能听也,明目之所不能见 也,辩士之所不能言也,虽有圣人之知,未能偻指也②。不知 无害为君子,知之无损为小人。工匠不知无害为巧,君子不 知无害为治。王公好之则乱法,百姓好之则乱事。而狂惑戆 陋之人③,乃始率其群徒,辩其谈说,明其辟称,老身长子,不 知恶也。夫是之谓上愚,曾不如相鸡狗之可以为名也。《诗》 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 有面目,视人罔极。 作此好歌, 以极反侧。”④此之谓也。
[注释] ①施:通“移”,转移,转化。②偻(lǚ吕)指:屈指可数。③戆 (zhuàng壮):愚蠢。④“《诗》曰”句:引自《诗经·小雅·何人斯》。蜮(yù玉),短 狐,传说可以含沙射人。(tiǎn 舔),面貌丑陋。
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 曰:其唯学乎。彼 学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上为圣 人,下为士君子,孰禁我哉! 乡也,混然涂之人也,俄而并乎 尧、禹,岂不贱而贵矣哉! 乡也,效门室之辨,混然曾不能决 也,俄而原仁义,分是非,图回天下于掌上而辩白黑①,岂不愚 而知矣哉! 乡也,胥靡之人②,俄而治天下之大器举在此,岂 不贫而富矣哉! 今有人于此,屑然藏千溢之宝③,虽行而 食④,人谓之富矣。彼宝也者,衣之不可衣也,食之不可食也, 卖之不可偻售也,然而人谓之富,何也? 岂不大富之器诚在 此也?是杅杅亦富人已⑤,岂不贫而富矣哉!
[注释] ①图回:运转。而:如。②胥靡: 空无所有。胥,空疏。靡,无。 ③溢:通“镒”,二十四两。 ④(tè特):乞讨。 ⑤杅杅:同“于于”,广大。已 同“矣”。
故君子无爵而贵,无禄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穷处 而荣,独居而乐,岂不至尊、至富、至重、至严之情举积此哉! 故曰:贵名不可以比周争也,不可以夸诞有也,不可以势重胁 也,必将诚此然后就也。争之则失,让之则至,遵道则积①,夸 诞则虚。故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务积德于身而处之以 遵道,如是,则贵名起如日月,天下应之如雷霆。故曰:君子 隐而显,微而明,辞让而胜。《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 天。”②此之谓也。鄙夫反是。比周而誉俞少③,鄙争而名俞 辱,烦劳以求安利,其身俞危。《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 方。受爵不让,至于己斯亡。”④此之谓也。故能小而事大,辟 之是犹力之少而任重也,舍粹折无适也⑤。身不肖而诬贤,是 犹伛伸而好升高也⑥,指其顶者愈众。故明主谲德而序位,所 以为不乱也;忠臣诚能然后敢受职,所以为不穷也。分不乱 于上,能不穷于下,治辩之极也。《诗》曰:“平平左右,亦是率 从。”⑦是言上下之交不相乱也。
[注释] ①遵道:当为“遵遁”,即“逡巡”,谦虚退让。下同。②“《诗》曰”句: 见《诗经·小雅·鹤鸣》。③俞:通“愈”,越,更加。④“《诗》曰”句:见《诗经·小 雅·角弓》。⑤粹:通“碎”,折碎,破碎。⑥伛(yǔ雨):同“偻”,驼背。伸:当为 “身”字。⑦“《诗》曰”句:见《诗经·小雅·采菽》。
以从俗为善,以货财为宝,以养生为己至道,是民德也。 行法至坚①,不以私欲乱所闻,如是,则可谓劲士矣。行法至 坚,好修正其所闻以桥饰其情性②,其言多当矣而未谕也,其 行多当矣而未安也,其知虑多当矣而未周密也,上则能大其 所隆,下则能开道不己若者③,如是,则可谓笃厚君子矣。修 百王之法若辨白黑,应当时之变若数一二,行礼要节而安之 若生四枝④,要时立功之巧若诏四时,平正和民之善,亿万之 众而博若一人⑤,如是,则可谓圣人矣。
[注释] ①至:当作“志”字。行法志坚,行为端正意志坚定。②桥:通“矫”, 矫正。③道:通“导”,开导,诱导。④枝:通“肢”。四枝,即四肢。⑤博:当作 “抟”字,聚集。
井井兮其有理也,严严兮其能敬己也,分分兮其有终始 也①,猒猒兮其能长久也②,乐乐兮其执道不殆也,炤炤兮其用 知之明也③,修修兮其用统类之行也,绥绥兮其有文章也,熙 熙兮其乐人之臧也,隐隐兮其恐人之不当也,如是,则可谓圣 人矣。此其道出乎一。曷谓一? 曰: 执神而固。曷谓神? 曰:尽善挟治之谓神④,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⑤,神固之谓 圣人。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 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 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 《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风》之所以为不逐者⑥,取是以节之 也;《小雅》之所以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 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颂》之所以为至者,取是而通之 也:天下之道毕是矣。乡是者臧,倍是者亡。乡是如不臧,倍 是如不亡者,自古及今,未尝有也。
[注释] ①分分:当作“介介”,坚固的样子。②猒猒(yàn厌):通“厌厌”,安静 的样子。③炤炤:同“照照”,光明。④挟(jiā夹):通“浃”,周洽。⑤“万物”句 前当补“何谓固?曰”四字。⑥《风》:即《国风》,与下文的《雅》、《颂》都是《诗经》内 容的名称,风主要是各地民歌。雅,是正的意思,分小雅和大雅,指朝廷的正声雅乐。 颂,是宗庙祭祀的舞曲。
客有道曰:“孔子曰:‘周公其盛乎! 身贵而愈恭,家富而 愈俭,胜敌而愈戒。’”应之曰:“是殆非周公之行,非孔子之言 也。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履天子之籍,负 扆而坐①,诸侯趋走堂下。当是时也,夫又谁为恭矣哉! 兼制 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焉,周之子孙苟不狂惑 者,莫不为天下之显诸侯,孰谓周公俭哉! 武王之诛纣也,行 之日以兵忌,东面而迎太岁②,至汜而泛③,至怀而坏④,至共 头而山隧⑤。霍叔惧曰⑥:‘出三日而五灾至,无乃不可乎?’周 公曰:‘刳比干而囚箕子⑦,飞廉、恶来知政⑧,夫又恶有不可 焉?’遂选马而进,朝食于戚⑨,暮宿于百泉⑩,厌旦于牧之 野(11),鼓之而纣卒易乡,遂乘殷人而诛纣。盖杀者非周人,因 殷人也。故无首虏之获,无蹈难之赏,反而定三革,偃五兵, 合天下,立声乐,于是《武》、《象》起而《韶》、《护》废矣(12)。四海 之内,莫不变心易虑以化顺之,故外阖不闭,跨天下而无蕲(13)。 当是时也,夫又谁为戒矣哉!”
[注释] ①扆(yǐ以):宫殿中门窗之间的屏风。坐:当为“立”字。②迎:逆。 太岁:即岁星,古时迷信的人认为冲犯它的方位就会遭殃。③汜(sì四):今河南荥 阳。④怀:怀城,在黄河附近。⑤共(gōng公)头:山名,在今河南辉县。隧:通 “坠”。⑥霍叔:武王的弟弟。⑦比干:纣王的叔父,因劝谏而被剖腹挖心。箕 子:纣王的叔父,因进谏而被囚禁。⑧飞廉、恶来:都是纣王的宠臣。⑨戚:地 名,在今河南濮阳。⑩百泉:地名,在今河南淇县。(11)厌(yā)旦:当作“旦厌”,早 晨逼近(牧野)。牧:在今河南淇县。(12)《武》、《象》:周武王时的乐曲名。《韶》、 《护》:分别是舜和汤时的乐曲名。(13)蕲(qí其):通“圻”,疆界。
造父者①,天下之善御者也,无舆马则无所见其能。羿 者②,天下之善射者也,无弓矢则无所见其巧。大儒者,善调 一天下者也,无百里之地则无所见其功。舆固马选矣,而不 能以至远一日而千里,则非造父也。弓调矢直矣,而不能以 射远中微,则非羿也。用百里之地,而不能以调一天下,制强 暴,则非大儒也。彼大儒者,虽隐于穷阎漏屋,无置锥之地, 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 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得以为臣;用百里之地而千 里之国莫能与之争胜,笞棰暴国,齐一天下,而莫能倾也。是 大儒之征也。其言有类,其行有礼,其举事无悔,其持险应变 曲当,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千举万变,其道一也。是大儒之 稽也。其穷也,俗儒笑之;其通也,英杰化之,嵬琐逃之,邪说 畏之,众人媿之。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 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 是也。
[注释] ①造父:周穆王的车夫。②羿(yì义):也叫后羿、夷羿,夏代东夷族 有穷氏的首领,善于射箭。
故有俗人者,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不学 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逢衣浅带,解果其 冠①,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 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其衣冠行伪已同于世俗 矣②,然而不知恶者;其言议谈说已无以异于墨子矣,然而 明不能别;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积足以揜其 口则扬扬如也;随其长子,事其便辟③,举其上客,然若 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④:是俗儒者也。法后王,一制度, 隆礼义而杀《诗》、《书》,其言行已有大法矣,然而明不能 齐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则知不能类也,知之曰 知之,不知曰不知,内不自以诬,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贤畏 法而不敢怠傲,是雅儒者也。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以 浅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万,苟仁义之类也,虽在鸟兽之 中,若别白黑,倚物怪变⑤,所未尝闻也,所未尝见也,卒然 起一方⑥,则举统类而应之,无所儗㤰⑦,张法而度之,则晻 然若合符节⑧,是大儒者也。故人主用俗人则万乘之国 亡,用俗儒则万乘之国存,用雅儒则千乘之国安,用大儒 则百里之地久,而后三年,天下为一,诸侯为臣,用万乘之 国则举错而定,一朝而伯⑨。
[注释] ①解果(xiè luó 懈裸):又作“蟹蜾”,中间高两旁低的帽子。②伪:通 “为”。行伪,即行为。 ③便辟(pián bì 骈必):通“便嬖”,受宠爱的小臣。 ④ 然:心安理得的样子。,当为“亿”字。 ⑤倚:通“奇”,奇怪。 ⑥卒:通“猝”,仓 猝。 ⑦儗:通“疑”,疑滞。㤰:通“怍”,惭愧。 ⑧晻然:形容合拍。晻,通“奄”。 符节:古代作凭证的信物,一分为二,双方各执一半。⑨伯:通“白”,名声显著。
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 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矣。行之,明也。明之为圣人。圣人 也者,本仁义,当是非,齐言行,不失豪厘①,无它道焉,已乎行 之矣。故闻之而不见,虽博必谬;见之而不知,虽识必妄;知 之而不行,虽敦必困。不闻不见,则虽当,非仁也,其道百举 而百陷也。故人无师无法而知则必为盗,勇则必为贼,云能 则必为乱②,察则必为怪,辩则必为诞。人有师有法而知则速 通,勇则速威,云能则速成,察则速尽,辩则速论③。故有师法 者,人之大宝也;无师法者,人之大殃也。人无师法则隆性 矣,有师法则隆积矣,而师法者,所得乎情,非所受乎性,不足 以独立而治。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情也者, 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注错习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 二,所以成积也。习俗移志,安久移质,并一而不二则通于神 明,参于天地矣。
[注释] ①豪:通“毫”。②云:有。③论:决断。
故积土而为山,积水而为海,旦暮积谓之岁。至高谓之 天,至下谓之地,宇中六指谓之极①;涂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 谓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 后圣。 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 人积耨耕而为农夫②,积斲 削而为工匠③,积反货而为商贾④,积礼义而为君子。工匠之 子莫不继事,而都国之民安习其服,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 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故人知谨注错,慎习俗, 大积靡,则为君子矣;纵情性而不足问学,则为小人矣。为君 子则常安荣矣,为小人则常危辱矣。凡人莫不欲安荣而恶危 辱,故唯君子为能得其所好,小人则日徼其所恶。《诗》曰: “维此良人,弗求弗迪;唯彼忍心,是顾是复。民之贪乱,宁为 荼毒。”⑤此之谓也。
[注释] ①六指:指上下四方。 ②耨(nòu槈):锄草。 ③斲(zhuó琢):斫, 砍。④反:通“贩”,贩卖。⑤“《诗》曰”句:见《诗经·大雅·桑柔》。
人论①:志不免于曲私而冀人之以己为公也,行不免于 污漫而冀人之以己为修也,其愚陋沟瞀而冀人之以己为知 也②,是众人也。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情性然后能修,知而 好问然后能才,公修而才,可谓小儒矣。志安公,行安修,知 通统类,如是则可谓大儒矣。大儒者,天子三公也③。小儒 者,诸侯大夫士也。众人者,工农商贾也。礼者,人主之所以 为群臣寸尺寻丈检式也,人伦尽矣。
[注释] ①论:通“伦”,等类,类别。②其:当为“甚”字。③三公:辅佐君 王的最高官员,太师,太傅、太保。一说司马、司徒、司空。
君子言有坛宇①,行有防表②,道有一隆。言道德之求③, 不下于安存;言志意之求,不下于士;言道德之求,不二后王。 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高之下之,小之臣 之④,不外是矣,是君子之所以骋志意于坛宇宫廷也。故诸侯 问政不及安存,则不告也;匹夫问学不及为士,则不教也;百 家之说不及后王,则不听也。夫是之谓君子言有坛宇,行有 防表也。
[注释] ①坛宇:指界限。坛,堂基。宇,屋边。②防表:标准。③道德: 疑为“政治”。④臣:当为“巨”字。
【鉴赏】 道家因循着个人主义路线,视浮生如萍寄,世事同一梦,但 求自身逍遥自在,哪管人间沧海桑田。儒家则时时处处以天下为己任,即 使是作为个人毕生追求的“三不朽”理想——立德、立功、立言,也是心系 政务,志在功名。纵然孔子一时兴起,曾经声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论语·公冶长》),但观其一生所为,又怎是甘心“系而不食”的“匏瓜”? 而身处战国末年的荀子对孔子屡次称道,推崇备至,并尊其为“大儒”,出 处即在本篇《儒效》中。
儒学的命运和其他学说一样,在其正统地位尚未确立之时,也曾受到 质疑与否定。荀子深入剖析儒者与现实世界的紧密关联,指出儒者与那 些不学无术、一心只作稻粱谋的俗人决不可同日而语。儒者在其位则忠 于职责,不在其位则安分守己。为臣民,则具有道德上的感召力与威慑 力;为人君,则能使“四海之内若一家”。荀子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将“大 儒”的作用定位于辅佐政局,光大礼乐,振兴社稷,最终消除了秦昭王关于 “儒学无用”的看法。
荀子对于各类学说向来抱着务实态度,认为“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 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矣”。这番话对于 理论与实践的认识不偏不废,循序渐进,不仅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称 得上是金玉良言,时至今日也同样值得我们咀嚼回味。事实上,中国思想 界一直有着倡导学以致行的优秀传统,《中庸》主张为学之道要“博学之, 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刘向认为“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 之不如足践之,足践之不如手辨之”(《说苑·政理》),王廷相指出“君子之 学”必定“博于外而尤贵精于内,讨诸理而尤贵达于事”(《慎言·潜心》)。 这些言论或雅正或通俗,与荀子的“学至于行之而止矣”多有异曲同工 之妙。
荀子针对儒者本身道德操行与学问素养的不同,将其分类为俗儒、雅 儒、大儒。无论是逢迎主上、谬说取宠的俗儒,还是尊贤畏法、循规蹈矩的 雅儒,抑或触类旁通、平定天下的大儒,荀子淡淡几笔扫过,便已入木三分 地画尽儒家众生相。同时,荀子又根据儒者在现实政治中的作用,将其分 为士、君子、圣人三个层次。以今天的眼光看来,成为一名“行法至坚,不 以私欲乱所闻”的士已是难能可贵,更毋论承受所谓“穷处而荣,独居而 乐”的人生境遇。“贵名起如日月,天下应之如雷霆”,这是人人倾羡的结 局,但没有经历高贵的寂寞,又怎么可能成为一名“言必当理,事必当务” 的“笃厚君子”?眷恋着浮世虚名薄利的小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荀子衷 心颂扬的圣人境界:“井井兮其有理也,严严兮其能敬己也,分分兮其有终 始也,猒猒兮其能长久也,乐乐兮其执道不殆也,炤炤兮其用知之明也,修 修兮其用统类之行也,绥绥兮其有文章也,熙熙兮其乐人之臧也,隐隐兮 其恐人之不当也。”长歌如是,在荀子眼中,圣人就是神圣坚定的大道载 体,就是儒家经典的灵魂化身,也将是天下万民的最终归宿。
但上苍不会轻易赐给我们这样一帖灵丹妙药,更不会让我们平白无 故地享尽太平盛世。面对真实人生,太多的乐观容易使人盲目,甚至受 伤,太多的悲观又容易使人绝望,甚至冷漠。自私与懒惰在人类的天性里 日夜作祟,但每当我们昏昏昧昧就要随波逐流的时候,却总会有一些力 量,唤醒我们内心深处的良知,让我们最终坚守住灵魂的清白。这种力量 或许曾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遭遇过千难万险,却“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 跖之世不能污”,流传至今,依然熠熠生辉;更或许,它就生根于我们周围 最平凡的人与事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讲求务实的荀子在文末写道: “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这未尝不是道德沦丧的世界里一线希望的曙 光。“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后圣。”圣人并非九 霄云外永远不可企及的神祗,他们和常人唯一的差别就是对于理想的执 着信念和对于善行的坚持不懈,正是凭借朝朝暮暮的博学精思、言行积 累,圣人才最终成为人世间完美的道德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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