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徐无鬼》解说和语译
(解题) 本篇以首句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 之首三字为篇名,正好是一人名。徐无鬼说魏武侯的故事是本篇的主干,用以为名亦足代表本篇。
主旨在论治国之道当去其私欲,不事有为。有如牧马,去其害马者。于国有不闻,于家有不见。利天下适足以害天下,固当以无为处之,养性命之情。
原 文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 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一)。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二); 中之质若视日(三);上之质若亡其一(四)。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五),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悦吾君乎?吾所以悦吾君者,横说之则以 《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 《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 “若是乎?” 曰: “子不闻乎越之流人乎(六)?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七)。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 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八),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九),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十)!”
解 说
(一) “武侯超然不对”: “超” 与 “惆”、“怅” 为双声字,同纽可通。
(二) “执饱而止,是狸德也”:“执”掌也。“狸”指猫。
(三)“若视日”:成疏:“意气高远,望如视日。”司马云:“视日瞻远也。”后之注者,多据以为释,或为远望太阳,或以志在远方。但均有可疑之处。《庄子》主无为,“执饱而止”捞个饱也就算了,表示没有更多的想法,但列为“下之质”。“中之质”当要比下之质前进一步,可仰视太阳、志在远方,则是要干些什么,意在有为,比只捞个饱后退多了,怎么能当“中之质”呢?肯定所解非是。实应解为两眼只是望着时光,任其逝去,如俗之所说混日子,连“执饱”都不去做,比“执饱”就高出一级了。
(四) “若亡其一”: “一” 《释文》指为“身”,但“一”无身义。实际“一”就是一,因其所言为狗,“一”就是一条狗。“亡其一”失去其为一条狗的形象,也就是毫无生气,比“视日”就又高出一级,所以是“上之质”。下相马之“若丧其一” 同。
(五)“若恤若失”: “恤”忧也。“失”失落。是一种垂着头没有精神的神态。
(六) “子不闻乎越之流人乎”: “越”远也。“流”流落在外。
(七) “见似人者而喜矣”: “似人者”实不好讲。从上“去国”及“见于国中者”来看,“似人” 中间有一“国”字脱漏,当为补出。
(八) “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 “虚” 无人之意。“空” 洞也。“柱”,“杜” 之讹,形近而误。“踉” 音狼 (lang),“位”读立。“踉位” 音同“狼戾”,因以为假,取暴戾之义。
(九) 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 “跫”音穷 (qiong),脚步声。
(十)“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真人”不是《庄子》所推崇的得道的 “真人”。“真” 纯正也。“真人” 说正经话的人。“謦欬”音青(qing) 忾 (kai),咳嗽声。用以为言谈笑语。
语 译
徐无鬼由女商引见拜见了魏武侯。武侯向他道劳说:“先生辛苦了。是不是觉得山林的生活太苦,所以才来见我呢。”徐无鬼说:“我是来向大王道劳的,大王怎么向我道起劳来了!大王如果充满了贪欲,滋长了爱憎的念头,性命之情就要受到损伤; 大王如果克制贪欲,压抑爱憎的念头,感官的享用就要受到挫败。我是要向大王道劳的,大王怎么会向我道劳!”武侯闷闷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徐无鬼说: “且来和大王谈谈我怎么选狗吧。下等的,捞个饱肚皮也就算了,这是有着猫一类的品质; 中等的,整天看着时光任其逝去来混日子;上等的,〔迷迷糊糊〕就像不是一条狗的那样。我选狗还不如选马。我选马,〔马走起来〕直得像一条线,弯得像一个钩,方得像用曲尺量过,圆得像是圆规划成。这是国马,还算不得天下马。天下马是天生的材料,无精打采,像发愁,像失落,像不是一匹马的那样。像这样的马,跑起来,掀起的尘土还未落下,就又跑出老远,已经看不到了。”武侯高兴地笑了起来。徐无鬼走了出来,女商说:“先生你是怎么把我们大王说高兴的啊? 我用来讨我们大王高兴的,横着讲 《诗》、《书》、《礼》、《乐》,竖着讲《金板》、《六弢》,那些为大王供职做出突出成绩的数都数不过来,可我们大王从来就没有龇过牙。今天先生是怎么让我们大王高兴的,让我们大王高兴成这样呢?”徐无鬼说: “我只是讲给他怎么选狗、马啊。” 女商说: “就是这样吗?”〔徐无鬼〕说:“没听说过那流落在远方的人吗?离开本土几天,见到熟识的人就喜欢得很; 离开本土十天、一月,见到曾在本土会过面的就喜欢得很;经过一年,见到像是本土的人喜欢得就不得了了。不也是离开人时间越长,想见人的念头越迫切吗? 逃到人迹不到的山洞里的人,野草堵塞了鼪鼬时常出没的小路,威胁着那个山洞,听到人脚步的沙沙响声就喜欢起来,何况是兄弟亲属谈笑在身旁呢! 已经很久了! 没有人在大王身边微笑着讲正经话了!”
原 文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 “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 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 曰: “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 “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一)。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二),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其成美,恶器也(三)。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 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四),变固外战(五)。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六),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七)!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解 说
(一) “夫神者不自许也”: “神”指心,即俗所谓良心。
(二)“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爱”怜也。“偃”有使仆之意。《论语·颜渊》“草上之风必偃”即是风为吹倒。“兵”战争。“偃兵”制止战争。或以为“偃兵”便要削减军备,实则不然,相反,而是要加强军备,只有自己武力强大,才能制止战争。所以徐无鬼指出这是“造兵之本也”。
(三) “其成美,恶器也”:“成”成就。“器”装盛之具。
(四) “成固有伐”:“伐”为“成”之形误。“成固有成”正与上“形固造形” 相并列。
(五)“变固外战”: 结构与上两句相同,意亦相类。“外”脱离也。“战”战乱。
(六)“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鹤列”军阵。“丽谯”高楼。“徒”步兵。“骥”骑兵。“锱坛”营垒。与上句相比,下句“无” 下脱漏一字。
(七) “君若勿已矣”: 字有误倒,当为“君勿若已矣”。“若勿”倒乙。“已” 止也。
语 译
徐无鬼拜见武侯,武侯说:“先生住在山林里,吃橡子、野栗等野果,品尝葱、韮一类的野菜,不肯和我接近。时间很长了,现在老了啊,是不是也要尝尝酒肉的滋味了呢? 是不是我的国家该着沾光了呢?” 徐无鬼说: “无鬼生来贫贱,从来不想尝食大王的酒肉,我到这里是来抚问大王啊!” 武侯说: “怎么? 抚问我,我有什么可抚问的?”〔徐无鬼〕说: “抚问大王的身心。” 武侯说:“怎么回事?”徐无鬼说:“天地的给养是齐一的,长在高处算不得长,处在低处算不得短。大王身为大国的国君,苦害全国的人民,满足自己耳目鼻口的享用,这在良心上是说不过去的。良心是喜好和顺嫌恶乱逆的,乱逆就是重病,所以要抚问。只是大王患这样的重病,是为什么呢?” 武侯说: “想见到先生很久了! 我想怜惜人民做点好事消除战乱,是不是可以?”徐无鬼说:“不可以。怜惜人民正是苦害人民的开始; 做点好事消除战乱正是制造战乱的源头。大王要从这里下手,是不会成功的。成品美好,是装盛丑恶的器具。大王虽然行仁为义,差不多都是在做假! 讲形象就要制造出一种形象,讲成就就要有一种成就,变更就要脱离战乱。大王也一定要停止练兵在高楼之间,不□步、骑驰在营垒之内,不乘有利时机起不良之念,不以奸巧战胜别人,不以算计战胜别人,不以战斗战胜别人。杀害别国的士民,吞蚀别人的土地,用来满足一己之私和我之心神的,这样的战争不知有什么好处? 胜又在哪里? 大王不如停手吧,修养内心的真诚,顺应天地的情性而不去违逆。人民已经脱离了死境,大王干什么还用消除战乱呢!”
原 文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㝢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一),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 “若知具茨之山乎?”曰: “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 “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二),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 ‘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会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 “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 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三)!”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解 说
(一)“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 昌㝢骖乘, 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 中多人名与地名。或亦有其人其地,因文是寓言,名是假托,故不予考证。
(二)“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自”从来之意。“六合”原指上下四方,在此用为人世。下同。
(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害马者”不仅指马的肌体,更重要的是其本性。
语 译
黄帝要到具茨山去拜访大隗,方明赶车,昌㝢参驾,张若、謵朋在前面领马,昆阍、滑稽后面跟车。他们来到襄城的郊外。七位大圣迷失了方向,也没法打听该怎样走。恰好遇见一个牧马的童子,走上前去问路道: “你认识具茨山吗?”回答说: “认识。”〔又问〕: “你知道大隗住在什么地方吗?”回答说: “知道。”黄帝说:“这个小童真是不一般!不仅认识具茨山,而且还知道大隗住的地方。请问一下怎样治理天下。” 小童说: “治理天下,也就像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要干的! 我小的时候,一直就在人世间活动。我正好得了看物不清的眼病。一位长者告诉我说: ‘你要乘坐太阳这部车子游荡在襄城的郊外。’现在我的眼病好些了,我又来活动在人世间之外了。治理天下照这样子也就是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黄帝说: “治理天下确实不是你的工作。虽是这样,还是要你说说怎么治理天下。”小童不肯作答。黄帝再次追问。小童说:“治理天下,和牧马这样的事又有什么两样,不过把足以伤害马的本性的东西去掉也就是了!”黄帝拜了几拜,叩头道谢,口称“天师”而离去。
原 文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谇之事则不乐(一), 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二),中民之士荣官(三),筋力之士矜难(四),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五),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六)。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七),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八),势物之徒乐变(九)。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十)。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十一)。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解 说
(一)“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谇之事则不乐”:三句结构相同,解释自当一致。“知”读智。“变”变化。“序”列也, 指供论列之事。 “察”苛察也。 “” 同陵。 “谇”音碎 (sui) 责让也。
(二)“招世之士兴朝”:“招”或以借为“绍”,训继,取“兴火国,继绝世”之义。但这样的大事必行之于诸侯,“士”乃个人,不足以当此任,故未必是。“招”来也,意为劳。“招世” 即抚世。“兴朝”使国家兴旺。
(三)“中民之士荣官”:“中”音仲(zhong)。“中民”如射者之中的,把目光集中在民众的身上。“官”职事。“荣官”使职事繁多完备。
(四)“筋力之士矜难”:“筋力之士”强健多力的壮士。“矜”急也。“矜难” 急人之难。
(五)“枯槁之士宿名”: “枯槁”表示苦行。“宿”夜卧也。“宿名”即俗谓躺在名上。
(六) “仁义之士贵际”: “际”人的关系。
(七)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 “草莱” 除草耕种。《孟子·离娄上》“辟草莱” 即其意。“不比”成疏以为不乐,非是。“比”匹也。“不比”意为不配。下同。
(八)“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尤”高出人一头。“夸”浮夸,虚憍。“夸者” 自以为了不起的人。
(九)“势物之徒乐变”:“势物”难通,疑为“物势”之误倒。“物”用为动词,意为以为物。《庄子》常有如此用法,如《山木》“物物而不物于物”、《知北游》“物物者与物无际”的第一个物字就是。“势”形势。“物势”就是以形势为物,利用形势办事,俗所谓投机钻空子。“变”变动。
(十) “不能无为也”: 字有误倒。“无”应提在“不能”之前,句为“无不能为也”,是对“物势之徒”的申说。
(十一)“不物于易者也”:先辈有言,句应为“不易于物者也”,“物”与“易”互易其位,是,当从。
语 译
有智谋的人没有供他考虑的变化就不痛快; 善辩的人没有供他论列的课题就不痛快;苛察的人没有供他指责的事项就不痛快:这都是被外物圈住了的。志在救世的人让国家昌盛; 关心人民的人使职事繁多完备; 强力的壮士急人之难; 不怕牺牲的人面临灾患,奋勇当先;武装起来的战士不怕战争;清高的人博取好名;遵纪守法的人维护安定; 服从礼法的人重视仪容; 崇尚仁义的人注意与人的关系。农夫不除草耕种就觉得不够个农夫,商贾不做买卖就觉得不够个商贾。平民只要有聊以度日的产业就奋力操作;工匠们有了制造的手段就充满热情。没能积累更多的钱财,有贪心的人就要发愁;没有超出别人的权位,妄自尊大的人就要悲哀。投机钻空子的人喜欢变动,遇上机会就要有所施展,没什么做不出来的。这些人年复一年地随着时间来推进,没有跳出外物的圈子,驱使他们的身心,钻到这样那样的事物中去,一辈子也不回头,可悲啊!
原 文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 “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 “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一),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 或者若鲁遽者邪(二)?其弟子曰: ‘我得夫子之道矣! 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 鲁遽曰: ‘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 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三),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四),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五)! 且若是者邪!”惠子曰: “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六),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 “齐人蹢子于宋者(七),其命阍也不以完(八);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九)。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十),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十一)。”
解 说
(一)“然则儒、墨、杨、秉四”:“秉”不知为何家。成疏谓为公孙龙子,并无实据。亦有以为“宋”之误字,指为宋荣子,证亦不足。皆不取而仍其旧。
(二)“或者若鲁遽者邪”:冬造火、夏造冰据说这是鲁遽之道。成玄英疏有说,可参看。
(三) “废一于堂,废一于室”: “废”《广雅·释诂》: “置也。”废是放置不用,因以置为训。
(四)“二十五弦皆动”:“二十五弦”为通行瑟的弦数。《风俗通·声音》:“瑟,宓羲作,八尺一寸,四十五弦。《黄帝书》: ‘泰帝使素女鼓瑟而悲,帝禁不止,故破其弦为二十五弦。’”
(五)“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意不明,句有误。当为“而未始异声于音之君已”,“而”提于句首,以承上文。“于声”乙倒。“音之君”改调之弦,因它是带动其他弦的,故谓之君。
(六)“且方与我以辩”:从句的结构看,此句应与下之“相拂以辞”、“相镇以声”相同,而为“相□以辩”,因而推定其为“与我相方以辩”。“且方”与“与我” 互倒。“且” 为 “相” 失去偏旁而误。“方” 比也。对应之意。
(七)“齐人蹢子于宋者”: “蹢”音直(zhi),训投。乃以同“踯”,借为“掷”,投也。
(八) “其命阍也不以完”: “阍”守门人。“完”音兀 (wu),一种刑罚,多以为髡。当时守门人多是刑余之人。
(九)“有遗类矣”:一般谓死光了为“无遗类”。“有遗类”便是还有留下的人,也就是还有接续者。这是对惠子的讽刺。
(十) “夫楚人寄而蹢阍者”: 先辈以 “蹢” 为“谪”之讹,是。
(十一)“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离”借为“丽”。“岑” 训岸。
语 译
庄子说: “如果射箭的没有预定目标,射在哪里都算是中的,称为好手,天下就都是羿了,能这样吗?”惠子说: “能这样。”庄子说: “天下没有一个共同的 ‘是’,各人都把自己认为是的叫做‘是’,天下就都是尧了,能这样吗?”惠子说:“能这样。”庄子说:“那么,儒、墨、杨、秉四家,加上先生五家,到底谁 ‘是’ 呢?或者就像鲁遽那样吗?他的弟子说: ‘我得到老师的真传了! 我能够冬天造出火来在鼎里烧饭,夏天把水放到井里造冰了。’鲁遽说:‘这就是以阳感召阳,以阴感召阴,这并不是我的道的真谛,我来跟你讲讲真谛。’ 于是调瑟给他看。把瑟放一只在外厅,一只放在内室。〔拨动瑟弦〕,拨宫调宫声都响,拨角调角声都响,音律协调一致。这时候,随便放松或拧紧一根弦,与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都不相合,拨动一下,二十五根弦都发出声响,没有不同于被拨动的那根主弦的声音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呢?”惠子说:“现在儒、墨、杨、秉跟我都摆出自己的观点进行争论,以言词来撞击,提高声音来压制,谁也不承认自己是不对的,怎么能是这样呢!” 庄子说: “齐国有人送他儿子到宋国去做守门人,成为身体残缺之人; 把钘钟捆扎起来无法进行演奏; 寻找丢失的孩子并没有走出大门,现在还有这号 〔愚蠢〕 人在呢! 一个楚国人住在旅舍里对守门人横加指责; 在夜静更深没人的时候跟船工争吵起来,船没有靠岸就已经与人家结成怨仇了。”
原 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 “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一),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二),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 匠石曰: ‘臣则尝能斲之。 虽然, 臣之质死久矣(三)!’ 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四)!”
解 说
(一)“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郢”多释为楚都。但垩慢者何以必为楚都之人?楚都之人并不具特色。成疏又举“汉书扬雄传作, 乃回反,郢人,谓泥画之人也”。谓为泥画之人。虽亦近理,但不能解释何以书为“郢”,与音形俱不相近, 故亦非是。 实为“浧”之假, 音郢, 泥也。 二字音形俱近。“郢人” 即泥瓦工。“慢”通墁,涂具也。在此用为动词,意为涂。
(二) “听而斲之”: “听” 从也。 随手之意。
(三) “臣之质死久矣”: “质” 对证,即实验的对手。
(四) “吾无与言之矣”: “之” 通者。
语 译
庄子送葬,走近惠施的坟前,对着同来的人说:“有这么一个泥瓦工,在鼻尖上沾了一点苍蝇翅膀似的白灰,让石木匠替他削了去。石木匠抡起斧头带起风,随手砍了下去,白灰全都削掉,鼻子却毫无损伤。泥瓦工站在那里像没事一样。宋元君听说了这件事,找来石木匠,跟他说: ‘你来给我试一下。’ 石木匠说: ‘过去我倒是能够削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我的对手死了很长时间了!’自从惠先生死了以后,我就找不到对手了,我没有一起讨论的人了。”
原 文
管仲有病,桓公谓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一),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 “鲍叔牙。”曰: “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二),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三),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四),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 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六)。勿已,则隰朋可。”
解 说
(一)“可不讳云”: “不讳”指死。句虽可解,但觉其勉强。《管子·戒》也记有这个故事,其句为“若不可讳也”,文意明确。“不可讳” 同于 “不讳”。因而可以推定,此句当是“不可讳也”之误。“可不” 乙倒,“云” 为“也” 之误。
(二) “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 “不己若”意同“不若己”。“比”匹也。“不比之” 不与为伍,即瞧不起。
(三) “上且钩乎君”: “钩”牵动,放不下心。
(四) “勿已”: “已”止也,引申为犹豫。或解为没问题。从字义言,犹豫更为贴切。
(五)“上忘而下畔”: 与上“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相比,句为“上且忘乎君,下且畔乎民”的缩写。“忘”与君相忘,君则无事。“畔”界也,与民相界,不行干预,民则自由。
(六)“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 《管子·戒》作“于国有所不知政,于家有所不知事”,可以参看。
语 译
管仲害了重病,桓公和他说:“仲父的病厉害了,假如不幸而死去,我怎样将国政委托于一个人才呢?” 管仲说: “您想委托给谁呢?”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行。这个人为人廉洁,是个好人,〔可是〕对不和自己一样的人就不能合作。同时,一经知道某人犯了错误,便一辈子也不会忘掉。让他治理国政,上不能使国君放心,下不能使民众满意。用不了多少日子,您就会不高兴了。” 桓公说: “那么,谁可以呢?” 回答说: “不要犹豫,隰朋可以。这个人的为人,上不使国君操心,下使民众自由自在,总想着能赶上黄帝,怜惜那些不和自己一样的人。以品德衡量人叫做圣,以才干衡量人叫做贤。如果以贤高居人上,不会受人爱戴;如果贤而甘居人下,就没有不受人爱戴的。对于国事有的就不闻问,对于家事有的就不察看。不要犹豫,隰朋可以。”
原 文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一),见巧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二)。王命相者趋射之(三),狙执死(四)。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 嗟乎! 无以汝色骄人哉(五)!”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其色(六),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解 说
(一) “委蛇攫”: “” 音骚 (sao), 曲折攀援也。
(二) “敏给搏捷矢”: “捷”郭注: “速也。”俞樾以为捷、接通用,应释为接。然搏、接同意,不必重言,当以郭注为是。
(三) “王命相者趋射之”:“相者”助手也。“趋”音促 (cu),急也。
(四) “狙执死”: “执”解释颇多分歧,实为 “絷”之假。《说文》作“馽”,绊马也。引申足病不能走路就叫“絷”。“执死”就是说猴子足部受伤不能转动而致死, 以应 “委蛇攫”。
(五) “无以汝色骄人哉”: “色”指神气。
(六) “以助其色”: “助”均以为“锄”之省,是。排除之意。
语 译
吴王 〔乘船〕在江上游览,登上聚居着猴子的山。群猴看到来人,惊慌失措,狂奔乱跑,逃入乱树丛中。独有一只猴子,在树上辗转腾挪,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能耐。吴王用箭来射,它灵巧地抓住飞也似的来箭。吴王〔射它不中〕,命令左右的助手乱箭齐发,猴子脚被射伤,不能转动而死。吴王望着宾客颜不疑说:“这只猴子,显示灵巧,依仗着快捷来轻慢我,以致有如此下场。当心啊!哎!切不要神气十足地对人摆架子啊!”颜不疑回到家里,以尊奉董梧为老师来消除摆架子的神气,摒弃了显示才能的爱好。这样过了三年,受到国人的称赞。
原 文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 “夫子,物之尤也(一)。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 “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二),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 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三)!”
解 说
(一)“夫子,物之尤也”:“尤”成疏以为“甚也”。因解“物之尤”的人多谓指南伯子綦出类拔萃。其实,说的是人,犹如说“万物之灵”一样。
(二)“我必先之”: “先”因后有“若我而不有之”与此句相对应,前后应该一致,便以为是“有”之误。前后一致是对的,但“先”与“有”何者为误,要以文意来定。“先”比“有”较明确,就是说,要先有所表现。因之,此句不必改,而后“若我而不有之”的“有”,当改为“先”。但亦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先有”并存,前句“先”下增“有”,后句“有”上增“先”。
(三)“其后而日远矣”: “日远”或以为其后有所悟,所悲日益远离。实在的意思并非如此,“其后”意为长此下去,“日远”其悲是越来越甚。
语 译
南伯子綦身靠几案坐着,仰起脸一声长叹。弟子颜成子走进来说: “老师,您是出类拔萃的人啊,身体就能弄得这样皮包骨,心情就能弄得像烧透了的死灰吗?”〔子綦〕说:“我曾经在山洞里住了一段时间了。在那个时候,如果让齐国君田禾光顾一下,齐国的民众就会频频向齐君称贺。我一定是先有所行动,他们这才知道; 我一定是在待价而沽,他们才来跟我讲价钱。如果不是我先有行动,他们怎么会知道我? 如果我不是在待价而沽,他们怎么会来跟我讲价钱? 哎! 我对人之丧失本性感到悲哀,我又对悲哀丧失本性的人的人感到悲哀,我还对悲哀那悲哀丧失本性的人的人而悲哀的人感到悲哀,这样推下去,〔那悲哀〕 就越来越深了!”
原 文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 于此言已。”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一);丘愿有喙三尺(二)。”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三)。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四),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不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五),大人之诚!
解 说
(一)“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弄丸”掷球弹的游戏。这段故事,依成玄英疏是楚白公胜将作乱,往请宜僚,宜僚自做掷球弹的游戏,不顾使者,白公因无助而乱不成,解除了这次祸乱。与史之记载并不相合,但这是寓言,不是真实,只是为无言而收到效果的一个例证。“甘寝”安息不动。“秉羽”手摇羽扇。这段故事是说孙叔敖主持楚政,安静无为,敌国不侵,避免楚国动用干戈。也是无言之效。
(二)“丘愿有喙三尺”:“喙”鸟嘴,用指嘴巴。“三尺”示其大,表示能言。但这只是一种愿望,实际并不曾有。
(三)“名若儒、墨而凶矣”: “名”名堂。“凶”坏败。
(四) “夫大备矣”: 先辈以为“备矣”衍,是。
(五)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反己”指回归本性。“循古”指复根。“摩” 注家多以训消,是。
语 译
仲尼到楚国去,楚王设宴款待。相国孙叔敖捧着酒杯站在一旁,市南宜僚接过酒来祭祀天地,说:“过去的人们呀,在这个时候就讲话了。”〔仲尼〕说:“我听说过没有讲话的讲话了,所以没有讲话。这样吗,就讲一讲。市南宜僚玩着掷球弹的游戏解除了两家的灾祸,孙叔敖安卧不动,手摇羽扇,避免了楚国动用干戈。我愿长个几尺长的大嘴巴,〔大讲一气〕。”就宜僚二人来说,是没有标榜道的道; 仲尼则是没有运用言词的申辩。德性归结到道的一统,言词休止于智力所不能知,也就到头了。道所归为一统的,德性是不能相同的;智力所不能知的,是不能申辩的。出现像儒、墨这样的名堂就糟糕了。大海不拒绝向东来的流水,它太大了。圣人整个包容了天地,恩泽遍施天下,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生存的时候没有官位,死后没有谥号,没有财物的积蓄,没有声名的建立,这就是大人。狗不因为能叫就算好狗,人不因为能讲就算贤才,更何况是大呢!想成为大却不能够成为大,更何况是德性呢!说起大来,没有超过天地的,但它有什么要求啊,可是大就具备了。明白大具备的人,没有希求,没有失落,没有抛弃,不因外物而自己有所改变。不停止地回归本性,恢复本根而不使消失,这就是大人的实际!
原 文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一)曰: “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二)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三),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四)!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五),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六),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七)。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 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 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八),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而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九),然身食肉而终。
解 说
(一)“召九方歅”:“九方歅”或以真有其人,更有为之考证的,实则不必。这本是寓言,不一定实有其事。且就其名来说,“九方” 多方之意。“歅”音因(yin),疑也,正切合其为相者之业,多方面进行猜测。其名实出于此。
(二)“子綦索然出涕”:“索然”释为“涕下貌”。表现其声形,即地。
(三) “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 “尽” 止也。只不过是。
(四)“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就是说,虽有酒肉入于鼻口,但这酒肉是怎么来的却无从得知。
(五) “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 “牂”母羊。“奥”屋的西南角。“田”猎也。“宎”音杳 (yao),屋的东南角。
(六) “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 “游”往来,交结。
(七)“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一”全也。“委蛇”亦作“逶迤”,随势起伏,与世浮沉。“为事所宜”有目的地做事。
(八)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 “之”往也。
(九)“适当渠公之街”: “渠公”或为考证以为齐康公,实亦不必。又以“街” 为 “闺”之假,因刖者为守门人。可备一说。
语 译
子綦有八个儿子,让他们站了出来,请来相者九方歅给他们看相。他说: “给我相相这几个儿子哪个命最好?” 九方歅〔相过之后〕说:“梱的命最好。”子綦睁大眼睛高兴地说:“怎么回事?”〔九方歅〕 说: “梱哪,会一辈子都吃国君那样的饭。子綦 〔听后〕,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说:“我儿子怎么竟糟到这个样子啊!”九方歅说:“吃与国君一样的饭,会使三族的人感到光彩,何况你们作父母的呢! 现在先生听说之后却哭了起来,这是在跟福气作对。儿子倒是好命的,父亲就不大好了。” 子綦说: “歅啊,你又哪里知道。梱是命好吗? 所说也只就是闻闻酒肉的香气,尝尝精美的味道,又怎么会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呢! 我没放养过牲畜,可母羊却出现在我家; 也没有打过猎,鹌鹑却出现在我的屋中,要我不感到奇怪,行吗? 我让我儿子交结的,就是交结天和地。我让他〔精神上〕从天获取快乐,我让他〔物质上〕从地得到享用,我不给他安排什么事,不替他做什么打算,不使他异想天开。我使他顺从天地的真实而不因外物和它抵触,我让他纯任自然而不让他抱定什么目的。现在可得到了世俗间的报偿。凡是有怪异的征兆的一定会有怪异的事情发生,糟了啊! 这不是我加在我儿子身上的过错,简直是天加到他身上的啊! 所以我要哭啊。”没有多长的时间,梱被派去往燕国,行至中途,为盗贼所劫持。〔盗贼想〕要保持完整的身躯卖掉他比较困难,〔可能在运转途中跑掉〕,不如砍掉一只脚容易。于是砍掉一只脚把他卖到齐国。梱后来就在渠公的街上守门,〔得到渠公善待〕,就这样好吃好喝一直到死。
原 文
齧缺遇许由曰: “子将奚之?” 曰: “将逃尧。” 曰:“奚谓邪?” 曰: “夫尧畜畜然仁(一),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二),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之犹一也(三)。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四)。”
解 说
(一)“夫尧畜畜然仁”: “畜” 为恤之假。“恤恤”哀怜同情。
(二)“唯且无诚”:“唯且”,“且”与下句“且假乎禽贪者器”犯重。从修辞的角度言,除并排句外,多不重出,因推定其有误。实为“唯其”,形近涉下致误。
(三) “譬之犹一也”:“”注家多以为“瞥”之借字, 是。当从。 句意是说,没有看到真实。
(四)“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外乎” 脱离。
语 译
齧缺遇到许由,问道: “你到哪里去?”〔许由〕说: “在躲避尧。”〔齧缺〕 说: “是什么意思?”〔许由〕说: “尧在婆婆妈妈地进行着仁爱,我担心他会遭到天下耻笑,后世就要出现人吃人的事了! 民众是不难聚集的,关心他就跟你接近,对他有利他就前来,予以鼓励他就奋勉,遭到他的厌恶他就跑开。关心和利益就出自仁义,舍弃仁义的少,贪图仁义的多。可仁义这种行为,本来就不真实,同时又给贪婪的人送来了工具。这是用一个对人的方案来谋利于天下,就像只是用眼瞟了一下一样。尧认为贤人有利于天下,并不知道他会贼害天下。关于这一点只有脱离开贤的人才能认识到。”
原 文
有暖姝者(一),有濡需者(二),有卷娄者(三)。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间股脚(四),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说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五)。”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六),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七)。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人天,古之真人(八)。
解 说
(一) “有暖姝者”: “暖姝”成疏以为“自许貌也”。未加说明。下文有“暖暖妹妹”,均为迷迷糊糊不求深入的意思。
(二)“有濡需者”:“濡”沾也。“需”待也。均为滞留之意,停留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三)“有卷娄者”:“卷”或以训曲,“娄”假为偻,释为驼背弓腰,以示劳顿。但其意并不仅示其劳顿,还示劳顿之功效。“卷”当为倦之假,以示劳顿; “娄”空也,示其毫无成效,因未做到无为。
(四)“乳间股脚”:“脚”或以为“郤”之假,因其本字为“腳”。但腳从卻不从郤,卻与郤非一字,故不能通假。按: “脚”有边脚之义,“股脚”便是大腿边上。
(五) “冀得其来之泽”: 字有误倒,“之泽” 当乙倒,“之” 代表舜所举“童土之地”。“泽之” 改善那里的条件。
(六)“是以神人恶众至”:“恶”不喜好也。“恶众至”不愿招引民众来归。
(七)“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这是应上“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而言的,因而蚁与羊应连言,现有“于鱼”插入其间,语不连贯,意便未安。句实有误置,“于鱼得计”与“于羊弃意”应互易其位。而为“于蚁弃知,于羊弃意,于鱼得计”。意思是,作为蚁,要舍弃附羶之智,作为羊,要舍弃以羶引蚁之意,像鱼那样 〔悠哉游哉〕最为恰当。
(八) “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两个“古之真人”注家多以为从上读为句。从意义上,难定其是非,但从句法上从下读似更合适。如果从下读,第二“古之真人”下还要有话,文中脱漏。《达生》的错简中有这么几句话:“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疑即此处遗漏的文字。不敢谓其必是,姑且志之。
语 译
有的人迷迷糊糊,不求深入,有的人跳不出自己的小天地,有的人辛辛苦苦,劳而无功。所说迷迷糊糊不求深入的人,学到一位先辈的说法,便迷迷糊糊不假思索地沾沾自喜起来,觉着这样也就满足了,就没想到那里面并没什么东西。这就是所以说他是个迷迷糊糊不求深入的人。跳不出自己小天地的人,就是个猪身上的虱子,钻在疏散的长鬃毛里,觉得像呆在宽广的宫室、大花园一样。在腿腋子、蹄的皱摺、乳间和大腿边上,认为是安全合适的去处,就没有考虑一旦屠者抱来柴草燃烧起来,就要和猪一起被烧焦呢。这号人在一个地块里进,这号人在一个地块里退,这就是跳不出自己小天地的人。辛辛苦苦劳而无功的人就是舜。羊肉并不喜欢蚂蚁,蚂蚁却喜欢羊肉,因为羊肉羶。舜有羶的品格,百姓都喜欢他,所以迁地三次,所到之处,都聚成都邑。到了邓地,竟有人户十多万家。尧得知舜的才能,推荐他到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去,说道: “希望你改变一下这地方的条件。” 舜被推举到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年岁越来越大了,视听的能力减退了,但还不能回家休息。这就是辛辛苦苦劳而无功的人。所以圣人是不想招引民众来归的,不想招引民众来归,民众来归了也不与亲近,不亲近也就得不到利益了。没什么太亲近的,没什么太疏远的,保持着德性,炙热着和气以顺和天下,这就叫真人。作为蚂蚁,要抛弃依附羶的智慧; 作为羊,要抛弃以羶引蚁的意图,像鱼那样地自适其适最为恰当。眼睛就用来看眼睛,耳朵就用来听耳朵,把心使回到心上来。像这样子,平直得就像绳子,变化就很顺当地发展下去了。早时候的真人,以天来应待人,不把人的因素掺进天。早时候的真人,不开启掺有人的因素的天,而开启纯粹是天的天。开启天的产生德性,开启人的产生贼害。不怕天多,不嫌人少,民众差不多就都实现纯真了。
原 文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一)。其实堇也(二), 桔梗也, 鸡也, 豕零也(三), 是时为帝者也(四),何可胜言!
解 说
(一)“药也”:本节讲述药物,不知与《庄子》思想有何联系,可能是由他处阑入的。
(二)“其实堇也”:“实堇”为一名。“堇”旧多以为鸟头,鸟头即附子,属毛莨料,与“堇”不同。“堇”植物,名紫堇,属罂粟科,药名为紫花地丁。
(三)“鸡也, 豕零也”:“鸡”即芡实, 俗名鸡头米。“豕零”今作猪苓。
(四)“是时为帝者也”:“帝”君位。中医处方,以药物地位的主次,有君、臣之分。
语 译
服用就能活,不服用就会死;服用就会死,不服用就能活,这是药〔的功用〕。像那紫花地丁啦,桔梗啦,芡实啦,猪苓啦,〔寒温不同〕,因为需要,都可以作为主药。〔多得〕怎么能说的过来呢!
原 文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一),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
故曰(二): 鸱目省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故曰: 风之过河也,有损焉; 曰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三),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四),恃源而往者也。
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五),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六),祸之长也兹萃(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解 说
(一)“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 “种”文种,越王句践臣。句践为吴所败,几至灭国。文种助句践复兴,灭掉吴国。后为句践所杀。
(二)“故曰”: 本节段落不相属,不能成篇,似为语录。因其篇幅较长,为了阅读方便,分为两段:本段和下段,分别解说、语译。句首的“故曰”与“故”,多是表示其自为一条,无义。
(三) “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 “请只”应乙为“只请”。“只”但也。
(四) “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 “撄”触也。
(五)“心之于殉也殆”:“殉”注家以为通“徇”,是。意为倾向,指思维。
(六) “殆之成也不给改”: “给” 注家以为训捷,急也。是。
(七) “祸之长也兹萃”: “兹”注家多以为“滋”之省,实不必改。可就本字为释,意为这就。
语 译
越王勾践与吴战败,带领三千兵士退保会稽。就是这个文种知道怎么把这个几被灭亡的国家保存下来,就是这个文种却不知道怎么会遭到不幸。
枭鸟的视力有所适应,仙鹤的腿有一定的长短,如果予以改变就坏事了。
风从河上吹过,水便有所失落; 太阳在河上晒过,水便有所失落。但是让风和太阳一同留在河上,可河就没有感到有什么扰动它,就仗了有源头不断地流过。
水按地势往低处流是明显的;人影随人的体态活动是显然的;物类遵循物类的规律发展是没问题的。
眼睛的视力是会衰竭的,耳朵的听力是会衰竭的,心的思维能力是会衰竭的。所有人体所具有的机能都会衰竭。衰竭的现象已经形成还不及时救治,疾患的生长这就集聚起来了。恢复起来很费力气,奏效缓慢,可人们却把它视若珍宝,〔不肯救治〕,不也太可悲了吗? 所以有的国家灭亡百姓遭殃的现象层出不穷,而对其无动于衷就是这个样子。
原 文
故足之于地也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一);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二)。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三),至矣! 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四)。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五)。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六),则可不谓有大扬榷乎(七)!阖不亦问是已(八),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九)。
解 说
(一) “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博”《说文》: “大通也。”
(二)“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这是本段文字通篇研讨的问题。文字晦涩,理解上比较困难,试做较详的解说。
(三) “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知”认知。共提出七个“大”,下文对其作用做了解释,不敢妄加揣测,只就原词做译。
(四)“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通”开通。“解”析解。“视”查考。“缘”循情。“体”度势。“稽”证实。“持” 收揽。
(五)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 这是申述认知的特点。“尽”全也。“循”顺也。“照” 明光照射,透亮。“冥”幽暗也。“枢” 门轴。“始”开始。“彼”指认知。句意:认知完全靠了有天,顺利的时候有明光照射,不清楚的时候有门轴转动,开始有了它。
(六) “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 “颉”诘之假。“滑”音骨(gu),乱也。“颉滑”胡乱申辩。《胠箧》有“颉滑坚白”之句,意同。这里三句话的意思是,煞有介事地胡乱一说,说成古今不变,而且是驳辩不了的。这不是问,应是回答。
(七)“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 “扬”举也。“搉”引也。“扬搉”张扬之意。句意,不也有点太张狂了吗?
(八)“阖不亦问是已”: “阖”注家多以为曷之假,非是,当读如字,闭也。“不亦”或本作“亦不”,是,当改。句为“阖亦不问是已”,“亦”用为“而” 闭上嘴而不说话就对了,以接下句 “奚惑然为”。
(九)“是尚大不惑”:“尚”《庄子译诂》采《古书虚字集释》“尚,曾也,有 ‘乃’之义”说,是。但于 “是”下加“以”字则非是。
语 译
脚踏在地上,占了一块地方,还要靠了所没有踏着的地方才能顺利通行; 人的认知是少的,虽然少,靠了没有认知的东西就能认知天是什么意思了。认知大一,认知大阴,认知大目,认知大均,认知大方,认知大信,认知大定,够了。大一开通,大阴析解,大目查考,大均循情,大方度势,大信证实,大定收揽。完全靠了这个天,顺利的时候明光照射,不清楚的时候中轴运转,这就得到认知。在有所析解还像没有析解一样,有所认知还像没有认知一般,没有认知而后才能认知。提出问题不能有什么边界,〔答起来,就〕不能毫无边界。煞有介事地胡乱一说,说成古今不变,而且是驳辩不了的,不也有点太张狂了吗! 闭住嘴不问也就是了,还怀疑什么! 用不疑来析解怀疑,恢复到不疑,这是最大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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