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解说和语译
(解题) 本篇以首句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之首二字为篇名。论者有的说这是《庄子》的一篇后序,但不像,因为它不是该书的总论。有的说这是一部哲学简史,倒还近是,因为其所论列兼及儒、墨、道、名等各家,展示了当时思想界的概貌。似乎没有专论法家,可能在成篇的时候,法家还没有形成独立学派。
主旨在记述各家学派的特征并予以评判。其论点似在偏向道家,故有是篇成之于道家后学之说。然对儒家没有专论,但亦无揶揄之词,可能作者亦近于儒家。
原 文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一),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二),果恶乎在? 曰: “无乎不在。” 曰: “神何由降?明何由出(三)?”“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四)。”不离于宗,谓之天人; 不离于精,谓之神人; 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 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 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五),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 配神明,醇天地(六),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七),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 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八),《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九),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解 说
(一)“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方术”开出的药方,指各家的主张,治国的方案。以与 “道术”相对。
(二) “古之所谓道术者”: “道术”大道理,有普遍、绝对的意义。
(三)“神何由降,明何由出”:“神”灵性,隐而不见,重在感悟,是知。“明” 表而出之,显而易见,是行。
(四) “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是上问的答词,其上当有“曰” 字,省。圣应生于神,王应成于明。
(五)“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 先辈有言:“为意”应接在“蕃息畜藏”之上,“老弱孤寡”与下“皆有以养”相接,是。当从。句为“蕃息畜藏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为了与上语句的相同,更以“蕃息畜藏为意”上应增 “以” 字。但如与上“以衣食为主” 为一句连读,亦可不增。
(六)“醇天地”:“醇”美也。下节有“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句,“纯”与“醇”同。
(七) “明于本数,系于末度”: “本数”基本道理。“末度”具体措施。
(八)“《诗》以道志”至“春秋以道名分”:先辈以此六句是注文羼入正文的,当删,是。
(九) “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 “数”数度之略称。
语 译
天下开出方子提主张的人多了,都把他所掌握的看作是再好没有了。当初所说的那种大道理,到底在哪里? 回答说:“没地方不在。” 再: “灵性从哪里降临? 表露从哪里出现?” 〔答:〕“圣有它产生的地方,王有它成就的境界,都是 ‘一’ 做它们的本原。”不脱离其祖基的,是为天人; 不脱离其精华的,是为神人; 不脱离其真谛的,是为至人。把天作为祖基,把德性作为根本,把大道作为门径,顺随变化而动,是为圣人; 以仁爱施恩于人,以义理处理事物,依礼行动,以礼乐亲和,热乎乎地温暖着人心,是为君子。依法分定等级,付之以名进行表现,通过考察实行验证,经过核实做出裁决,规定为一、二、三、四。百官照这样推定位次,展开日常工作,主要在解决衣食的问题,关心养殖和收藏的事体,使得老弱孤寡都能生活下去,这是对民事的管理。早时候的人做得不错啊! 使得灵气与表露相配合,天与地共纯美,万物长养,天下亲和,恩泽及于百姓,熟知基本道理,实践于具体措施,不论这里或那里,小的大的细的粗的,他们的运作没有地方不在,那些表露在基本道理和具体措施上的,旧的规定以及先世留传的史书还保存了不少;存在于《诗》《书》《礼》《乐》的,邹、鲁的学者,有名声地位的先辈都还能讲出一些。基本道理和具体措施一些流散于天下各方和建立在中原地带的,在百家学说中有的时候也有所反映。
原 文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一)。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二)。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 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三),道术将为天下裂。
解 说
(一) “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 “得一察”观察到一点。
(二)“一曲之士也”:“曲”犹今语之所谓角落。“一曲之士”躲在一个角落里看问题的人。
(三) “古人之大体”: “大体” 与上“察古人之全” 的“全”相当,即整体。
语 译
天下乱了,什么是贤圣分不清了,衡量道德的尺子不一致了。天下很多人观察到一点便自以为了不起。譬如耳目鼻口,各有自己的功用,不能相通。这就和百家的技艺一样,各有所长,说不定什么有些用处。虽是这样,但不全面不普遍,只是个躲在一个角落的人。判别天地的纯美,分析万物的质性,洞察古人的整体素质,很少能够说清天地的纯美,称合灵性和具体表现的面貌。因此内圣外王之道,黯然失色,郁滞难通,天下的人各自从自己的愿望出发开出自己的方子。可叹啊!百家只顾走下去而不肯回头,也就很难合在一起了!后世从学的人,很不幸看不到天地的纯美,古人的整体素质,大道理就被天下人分裂了。
原 文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二)。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一),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三)。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四)。毁古之礼乐(五),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 《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六)。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七)。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八)。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 “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九),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十)。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 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 “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十一),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十二)!
解 说
(一)“为之大过,已之大循”:“循”与顺通,或解作“甚”,非是,当读如字。这两句本是结语,出于墨子主张之前,颇不类,实是错简,当置于墨子主张陈述之后。
(二)“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至“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一段: 错落太甚,现经整理如下,译文依此。
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博学而好不异,生不歌,死无服,不与先王同。毁古之乐: 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作为《非乐》。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命之曰《节用》。以此教人,恐不爱人; 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为之大过,已之大循。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未败墨子道。
(三) “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 《非乐》、《节用》为墨子的两项主张,是《墨子》书的两篇,各有其不同的内涵,不能合为一事,当分述于论乐及说葬之后。因是墨子的主张,自当在单独提出墨子之后。不当在其前。“命” 名也。
(四)“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首句字有误倒,“好”与“博”应易位,句为“又博学而好不异”。“好” 习惯。“不与先王同”其前当有主语,即某种事端,上之“生不歌,死无服” 当置此处。
(五) “毁古之礼乐”: 其下所言是乐,未及于礼,“礼”衍。“作为非乐”即在其所列各乐之后。
(六)“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 “命之曰《节用》” 句当附其后。
(七)“未败墨子道”: 乃“墨子道未败”之倒装。当移置“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 之后。
(八) “其行难为也”: “为之大过,已之大循”,正接其后以结。
(九)“名山三百”:此处讲禹湮洪水,取疏导之法。其所通者,只能是川不是山,“名山” 乃 “名川”之误。前人已多言之。
(十)“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橐”为“橐”之误字,盛土器也。 “耜”臿也, 起土器。 “九”读鸠, 集也。 “杂”聚也。
(十一)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 “之”此也。
(十二) “才士也夫”: “才”通材。
语 译
不向后人显示豪华,不白白浪费物资,不重视什么规章制度,按照一定的尺度自行约束,来应付世间的危难。古来的大道理中有这种倾向的,墨翟、禽滑厘听到这股风便喜爱上了。墨子主张无差别的爱,彼此互利而反对争夺,其主张是温情的。他又博学,习性与人没有两样,可生时不事歌舞,死后不事服丧,却不同于先王。毁弃古时的乐舞,有黄帝的 《咸池》,尧的 《大章》,舜的《大韶》,禹的《大夏》,汤的《大濩》,文王的辟雍之乐,武王、周公所作之《武》。修成《非乐》之篇。先时的丧礼,贵贱礼仪不同,上下等次有差。天子的棺椁七层,诸侯五层,大夫三层,士二层。可是墨子硬是要生时不事歌舞,死后不事服丧,只用三寸厚的桐木棺,外不加椁,把它作为定式。名字叫做《节用》。用这种办法让人来做,可说是不够爱人; 把它放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也是不爱自己。活着的时候那么辛苦劳累,死了却这么简单,这种做法也太苛刻了。让人寒心,让人悲恸,实在没法做到。做起来也太过分,不这样做大合情理,大概这不能算是圣人的做法,违反了天下人的意志,天下无法接受。虽然墨子自己能够这么做,天下可怎么行呢! 脱离了天下,距离王道就太远了。话又说回来,歌舞不像歌舞,哭不像哭,乐不像乐,难道这就像样子了? 墨子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墨子宣扬说:“当年禹堵截洪水,开凿江河通向四方各地,开通干流三百,支流三千,小的河流不计其数。禹亲自操持起土、装土的器具汇聚了天下的河流。腿肚子没了肉,小腿也磨得光光的,顶着倾盆的大雨,冒着刮倒树的大风,安置了数不清的地区。禹是大圣人,本身为天下辛劳竟是这样。”他让后世的墨者,身穿兽皮粗布,足踏草鞋木屐,日夜不停地工作,以自苦为高尚。并且说:“不能这样,就不是禹的做法,就不能称作墨者。”相里勤这类弟子、五侯一伙、南方的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等这些人,都诵读墨家的经典,但各有路数,彼此乖离,互指为墨家别派。用坚白、同异等辩者的说法相互指责,把奇偶并无不同的观点相互对应。把巨子当作圣人,都想做他的替身,希望能做墨家的继承人。直到现在,也未能解决。墨翟、禽滑厘的意图还是肯定的,但他们的做法却不大对头。〔这样做的结果〕,将会使后世的墨者,一定自苦到腿肚子没了肉,小腿磨得光光的,且越来越甚,也就是了。这乱是最大的,治是最小的。虽是这样,墨子确是天下的善良人。本来这是不能做到的,他却虽至枯槁也不肯舍弃,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原 文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一),不忮于众(二),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三)。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四)。以聏合欢(五),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六)。见侮不辱,救民之斗; 禁攻寝兵,救民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 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七)。” 日夜不休。曰: “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八)! 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解 说
(一)“不苟于人”:“苟”注家多以为“苛”之误。“苛”固可通,但不改字亦非无解。郭注“于人无苟且”,可明其意。
(二) “不忮于众”: “忮” 强也。
(三)“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宥”取《在宥》“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 之意,就是保护万物之德。“别”识别也。
(四)“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心之行”从其上为“命之曰”来看,当是书或文章的篇名,有上节的“命之曰节用” 可证。但其内容为何,已无可考。这两句话放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与“以聏合欢,以调海内”之间,觉其不适,似将语气隔断。当移在后,为对“接万物以别宥为始”的进一步申述。
(五) “以聏合欢”: “聏”先辈谓当为“胹”,烂也,即煮熟。是。
(六)“请欲置之以为主”:“请欲”当为“情欲”。“置”高亨以为“寡”之讹(《诸子新笺》),可参考。“为主”与“为始”相对为言。“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 当移置其后。后之“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句的“请欲”亦当作 “情欲”。
(七)“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 “先生”、“弟子”注家多有以先生为宋、尹,弟子为其门徒,以为这些话是作者对宋、尹的评论。但如此解释,则有说不通的地方。即依语句的结构,“不忘天下”直承“弟子虽饥”,那么,这“不忘天下”的,只是宋、尹的弟子,当然这是不对的。成疏:“宋、尹称黔首为先生,自称为弟子。”这句话为宋、尹之自言。其为自言是对的,只是以“先生”为“黔首”,不够确切。郭注以“宋钘、尹文称天下为先生”亦同。“先生”和“弟子”之称,在当时并不一定即指老师和学生,更多的是指长辈和后生。因之,这句话的意思则是,父老们怕我们不能吃饱,但后生虽然饿着肚子,也不能忘掉天下。
(八)“图傲乎救世之士哉”:“图”难意也,想不出来。“傲”倨也,自以为高。“图傲”难以想象的高远。
语 译
不为世俗所影响,不借重什么来装饰,对人不随随便便,不以强行对待众人,愿天下平安无事使民众都能活下去。不管是人家还是自己的生活,只求够吃够用。〔倡导者〕就这样来表明其主张。古来的大道理中有这种倾向的,宋钎、尹文听到这股风便喜爱上了,制作了高耸像华山那样的帽子戴在头上以象征平等。接纳各种事物首先识别它们的品性,让它们确实能够各得其所,做到全境谐调。主要是把情欲放到一边去。讲的是心的状态,起个名字就叫《心之行》。受到侮慢不以为意,免得人们去争斗; 禁止征伐停息干戈,免得人们从事战争。就用这种论调向天下推行,上说诸侯,下教民众。虽然天下不予接受,却还喋喋不休。这就是说,诸侯民众都听不进去却还尽力往外端呢。话可这么说,他们考虑人的地方很多,自我考虑的地方很少。他们说:“情愿有五升米的饭食也就满足了。老前辈怕我们不能吃饱,但后生虽然饿着肚皮,也不会忘掉天下人。” 他们日夜不停地工作着,并说: “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真是难以想象的高大的救世的人啊! 还说:“有修养的人,不过严地要求别人,不为了本身消耗物力。”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事情,做出来还不如不做。把禁止征伐停息干戈作为外部事务,把减少情欲当成内部功夫。什么小的大的细的粗的,他们的做法也就到此为止了。
原 文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一),决然无主(二),趣物而不两(三),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 “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四)。泠汰于物(五),以为道理。曰: “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六)。”謑踝无任(七),而笑天下之尚贤也; 纵脱无行(七),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八),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九)。若磨石之隧(十),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 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 “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十一)。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十二): “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十三),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十四)。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解 说
(一)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 “当”注家均以为是“党”之误,是。但有的把它解为朋党,以与“公”相对,则非是。与“公”相对的是私,句中已提到“无私”,无私便是公,因而“公而无私”最为合适。原句应该是这样。“不党”应与“易”相结,句为“易而不党”。“易”《尔雅·释诂》: “弛,易也。” 即俗所谓放松。“党”读“傥”,《玉篇》一作: “他浪切,倖也。”也就是放荡。放松但不放荡,意思正合。在语句上,“傥”与下文之“两”、“往”谐。
(二) “决然无主”: “决” 打开缺口,顺流而下。
(三)“趣物而不两”: “趣” 同趋。
(四)“而缘不得已”: “不得已” 指自然。
(五)“泠汰于物”: “泠”清冷。“泠汰”冷落之意。
(六)“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后”注家或以为“复”形近而讹,于义为优,可从。“邻”通磷,薄也。
(七)“溪踝无任”、“纵脱无行”:“溪”为豀(即谿)之假或讹,水瀦留。“踝”音怀 (huai),足踝,作腿的代词。“溪踝”停止了脚步。“纵脱”毫不在意。依语意,文为“溪踝无行”、“纵脱无任”,更为合适。
(八)“椎拍輐断”:“輐断”郭象以为“魭断”,以“輐”训圆,遂解“輐断” 为 “无圭角”, 解者多从之。 实则 “輐”是 “䡇” 的误字。“䡇”即“軏”音月(yue),小车之辕。“椎”是重型工具,用以砸物。“拍”便是砸。把小车的辕用椎砸坏,车便不能行了。《论语·为政》:“大车无��,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九)“若羽之旋”:注家或以为“羽”之上可能脱落一字,因为其上句是“若飘风之还”,其下句是“若磨石之隧”。句取整齐,“羽”上必有一字,因推定所脱之字为“落”。这是可能的,“落”与“若”形近而脱。
(十)“若磨石之隧”:“隧”转也。
(十一)“适得怪焉”:或以为这是作者对慎到的评论。其实不然,是针对豪杰所给慎到的评语,意思是,正好抓到点子上。
(十二)“彭蒙之师曰”:“之”同此。
(十三)“其风窢然”: “窢”音虚(xu),郭注:“逆风所动之声。”成疏:“迅速貌也。” 成疏近是。
(十四)“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常”指常理。“反人”与一般人情相反。 “不见” 闭着眼睛。 “观”观看。 “魭” 应是䡇。“魭断” 即“軏断”。
语 译
公正而没有私心,心意放松而不放荡,像溃决一样地任其所之,与外界相接而不为所转移,不做任何考虑,不运用智谋,对于外界无所追求,随它自去。古来的大道理中有这种倾向的,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股风就喜爱上了。首先是齐一万物,因而说:“天能够覆盖但不能够承载,地能够承载但不能够覆盖。大道理能够涵盖一切却不能分割。”认为万物都有可的一面,也有不可的一面。因而说: “有所选择就不能普遍,讲得出来就不会深透。道乃是没有遗漏的呢。”因此慎到抛开智慧,丢开自身,而顺从自然。对外界事物表示冷漠,认为这是道的正理。因而说:“想要知道其所不知,那将是在本来薄知之上再把它磨薄。”停下步子不去走动,而耻笑天下之重视能人; 全不动脑筋地不去做事,而指责天下之抬高圣人; 大椎砸断车辕,任凭事物的车子随便去转; 不去分辨什么是和非,以避免人们钻空子。不尊重智虑,不管什么前后,我就是我,也就是了。推着才走,拉着才动,像旋风那样盘绕,像飘落的羽毛那样回旋,像磨盘那样转动,完整无缺,动静皆宜,从没有犯过错误。这是什么缘故?像那没有感知的东西,没有为自己打算的想法,没有运用智慧的麻烦,动也好,静也好,都按常规行事,因而一辈子无声无臭。所以说:“做到像没有感知的东西那样也就是了,要什么贤圣。那土块块就没有走错路。”一些识见高的人讥笑地说:“慎到的这种做法,不是活人的行为,而达到死人的境界。”这话正好抓到点子上。田骈也是这样。他随从彭蒙学道,得到彭蒙的真传。彭蒙这位老师说: “古来得道的人,达到没有什么是、没有什么非也就是了。”他们这股风就这么一掠而过,哪有什么可说的。常理是违反人情的,闭着眼睛观看事物,少不了就是砸断车辕随便乱转。他们所讲的道并不是真道,所认为是的也说不定就是非。彭蒙、田骈、慎到并不懂道。话可说回来,笼统地说,他们也曾听说过一点。
原 文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一),主之以太一(二)。以濡弱谦下为表(三),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四),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五)。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知其白,守其辱(六),为天下谷。” 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 “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七)”。岿然而有余(八)。其行身也,徐而不费(九),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 “苟免于咎。” 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 “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虽未至于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解 说
(一)“建之以常无有”:注家多以《老子》第一章“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为据,认为是建之以常无与常有。因之无与有便成并立之物。可是《老子》同时指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就是说,二者原是一个东西,因此不容并立。而且“有生于无”,有是无所派生,论其本根,只能是“常无”。所举的这句话,当是“建之以常无”,衍“有”字。与下句“主之以太一”是对称的。
(二)“主之以太一”:“太一”极致的混沌状态。郭店楚墓竹简有《太一生水》一篇,“太一”则是物质的创造者,为由无到有的主宰。
(三) “以濡弱谦下为表”: “濡” 为 “儒” 即懦之假。
(四) “芴乎若亡”: “亡” 同无。
(五) “同焉者和,得焉者失”:“者”意同若。
(六) “守其辱”: “辱” 污也。
(七) “无藏也故有余”:《庄子浅注》以为依文中语例,句上脱“曰”字。是,当从。
(八)“岿然而有余”: 语在老子的话“无藏也故有余”之后,语气不顺。
此语是在申述老子的主张,当在其前。实应在“人皆取实,己独取虚”之后。
(九)“徐而不费”: “费”耗损也。指气力。
语 译
把本性当作精华,把外界当作粗粝,把积蓄看作不足,漫不经心地就凭了灵性来生活。古来的大道理中有这种倾向的,关尹、老聃听到这股风就喜爱上了。建立起常无的学说,以太一作为主宰。柔弱谦逊是其外部表现,空虚容物是其实质。关尹说:“本身不存在成见,让事物自去表演。” 动起来像流水,静下来像明镜,对应像声的回响。恍恍惚惚像什么都没有,冷冷清清像打扫干净一样。相同得像融为一体,有所得像丢掉了一样。从来不抢在人的前头,经常是随在人后。老聃说:“知道它是雄的,就以雌的来自守,做天下的水溪; 知道它是干净的,就以污秽来自守,做天下的谷壑。”人们都在抢先,自己却躲在后头,意思就是: “承受天下的轻蔑。”人们都倾向充实,自己却倾向空虚,意思就是“没有储藏所以有剩余”。堆积得高高的还有剩余。他自己的行事,轻举慢动而不肯费力气,无所作为而耻笑机巧。人们都在祈求幸福,自己却在委曲求全。意思就是: “不太认真就免掉灾祸。”把深藏作为根基,把简约作为纲纪。意思就是:“坚硬便会毁损,锐利就会挫伤。”经常是以宽容的态度来对物,以不使过意不去的方式来对人。虽然还没有达到顶点,关尹、老聃啊,也算得上古来的博大真人了!
原 文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一),不以觭见之也(二)。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三),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四),而连犿无伤也(五)。其辞虽参差,而淑诡可观(六)。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七)。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八),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解 说
(一) “时恣纵而不傥”: “时”是也。“傥” 苟倖也,任意而为。
(二) “不以觭见之也”: “觭”读畸, 偏也。 “见” 读现。
(三)“而不敖倪于万物”:“敖”通傲。“倪”睨之假。“敖倪”轻蔑之意。
(四) “其书虽瑰玮”: “瑰玮” 玉石,表示坚硬。
(五) “而连犿无伤也”: “犿”音翻 (fan),“连犿”宛转也。
(六) “而淑诡可观”: “淑”音触 (chu),“諔诡” 奇异也。
(七) “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 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句有误倒。“深闳而肆,其于宗也”两句乙倒而为“其于宗也,深闳而肆”。“可谓稠达而上遂矣”为总括语。“稠”读如字,多也。“稠达”极其通达。“上”高也,“上遂”极其顺适。
(八)“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 “应于化”顺应变化。“解于物”从外物中解脱出来。“其理不竭”说的是“应于化”,“其来不蜕”说的是“解于物”。“来”,《寓言》: “四年而物,五年而来。”郭注:“物,与物同也。”“来,自得也。”就是说,在消灭与物的差别上,“来”比“物”要深一个层次。与物同,还是我与物并存; 自得便是与物同化,不知有我物之分。“蜕”脱皮。
语 译
恍恍惚惚不见形迹,变化不定,是死了呢?是活着呢? 是与天地并存呢? 是与灵性同行呢? 渺渺茫茫走向何方? 悠悠忽忽到哪里去? 即使把万物全部包有,也不如有个去处。古来的大道理中有这种倾向的,庄周听到这股风就喜爱上了。用渺远难测的说法、夸张难以征信的语言、摸不到边际的文辞,就此敞开胸襟,高谈阔论,但不是任意胡言,并不以歪理来表现。认为天下是浑浊的,不能和它们正经讲话。用经过衡量的话进行推衍,用古人说过的话以面对现实,用托他人之口说出的话拓广其意。单单与天地灵性相往来,对万物却无所轻视。不和人争论是非,而与世俗共处。他的书虽如玉石那样坚硬,但委曲婉转而不含刺激性。它的辞语虽然不大齐整,但是别有风味。他胸中充满激情,是不能不发泄的。上与造物者相交好,下与把死生置之度外、不分什么终始的人做朋友。在基点上,弘大开旷;在支流上,深邃奔放,可说是最合适而最完备了。虽是这样,在适应变化和解脱外物上,道理却还没有说尽,与物的分野上还有所牵连,模糊不够清楚啊,还有不到的地方。
原 文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 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一)。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二)。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三)。南方无穷而有穷(四),今日适越而昔来(五),连环可解也(六)。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七)。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八)。”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九),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十)。鸡三足(十一)。郢有天下(十二)。犬可以为羊(十三)。马有卵(十四)。丁子有尾(十五)。火不热(十六)。山出口(十七)。轮不碾地(十八)。目不见(十九)。指不至,至不绝(二十)。龟长于蛇(二一)。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二二)。凿不围枘(二三)。飞鸟之景,未尝动也(二四)。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二五)。狗非犬(二六)。黄马骊牛三(二七)。白狗黑(二八)。孤驹未尝有母(二九)。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三十)。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三一),饰人之心(三二),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三三),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 “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三四)。”南方有倚人焉(三五),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 弱于德, 强于物, 其涂隩矣(三六)。 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三七)! 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 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三八),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解 说
(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厚”指上下的延展。“无厚”是至薄。“积”累也。“大”指长短的延伸。至薄则无可加累,但不能限制长短的延伸,故可千里。
(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卑”低下之意。一般的感觉,是天在上,地在下,天高地卑。山高出地面,泽与地面持平。这都是站在地上,以地面做标准的。如果脱离了地面,抛弃了这个标准,那么,天就和地一样低,山与泽一样平了。这些命题都是从超感觉出发的。
(三)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 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天地间物类有同有异,同异又有大小。“大同”如生物包括动物、植物。“小同”如动物有人类、禽兽、虫豕,相比之下,其同则小; 而禽分燕、雀、鸡、鹅等则更小,其他类推。大同虽然包括小同,但从类的概念言,毕竟不同,所以是异。这种异与毕异比起来则是小异。同亦如之。所以把它叫做小同异。什么叫“毕同”“毕异”?“毕同”如“物”的概念,包括有生物和无生物一切物类。“毕异”任何一物,各有其特异之处而互不相同。这是大同大异,所以把它叫做大同异。
(四)“南方无穷而有穷”: “南方”这是规定下来定点后的一个概念,依事理言,从此南推,可至无穷。但如果撤掉这个定点,南方就不复存在,故是有穷。或有以地圆解释这个命题的,以为惠施有了这种意识。但这是不大可能的,当战国时期,所流行的是天圆地方说。
(五)“今日适越而昔来”: “昔”昨日。这是对时间的一种看法。每当说“今” 的时候,“今” 已过去而成“昔”,因以为言。
(六)“连环可解也”:“连环”一般理解为套在一起的双环。这样的环子如何可解?有人以为“解”有毁弃意,便以砸碎一个来解释。但这决非惠施的原意。这是个概念上的问题。“连”之于环,固然可以是双环套在一起,也可以是单环连结。单环连结便像套在一起的双环解开一样,所以是连环可解。
(七)“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在人们的观念上,燕在北方,燕之北则是更北; 越在南方,越之南则是更南,都不能成为中央。但这是把中央定在黄河地区的结果。如果不把中央定在某地,那么,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中央,当然燕之北、越之南是可以的。
(八)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意为万物是天地的一个部分。
(九)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 “观” 显示也。“大观” 广为宣传。
(十) “卵有毛”: 卵孵而成雏。雏有毛,卵即含有毛的成分。
(十一) “鸡三足”: 从观感言,鸡是二足。但说起鸡足,为鸡足是二足。在 “足” 这个概念上则是三个。
(十二)“郢有天下”:郢是楚都,对天下来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这一部分属于天下,而为郢所有,所以说郢有天下。
(十三)“犬可以为羊”:犬和羊本不相类,但同是四足的动物。就其为四足的共性来说,犬就可以是羊。
(十四)“马有卵”:马为兽,胎生。禽卵生。禽兽同为动物,应具共性,故马亦当有卵。实际胎生者亦借卵而成胎。
(十五)“丁子有尾”:注家多以“丁子”为蝦蟆,蝦蟆无尾,但其幼虫蝌蚪有尾,因而说蝦蟆有尾。此说恐非。蝌蚪有尾,尽人皆知,因此以说蝦蟆有尾,不足为辩。且“丁子”之为蝦蟆,也只是一方之言,而辩者所设的命题,对物的称谓一般都用习见之名,如是蝦蟆,必当直指。杨柳桥说是“成人”,取“丁,壮也”之义(《庄子诂译》)。这比说是蝦蟆,前进了一步。但“丁子”并非习见之词,因亦不能谓其必是。“丁”实为“小”之误字,形近致误。“小子”一词是习见的,意为幼稚者,即是小孩子。小孩子是人的初期形态,因而可以说是人。人而有尾是违反感觉的。当然辩者并不知道人体存有尾闾骨,原来确是有尾的。
(十六)“火不热”: “热”通燕,烧也。火与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火非热,所以火不热。
(十七)“山出口”: 山非动物,不能有口,但有声便有回响。回响亦声,声当从口出,故云。
(十八)“轮不碾地”:这一命题有两种解释:一、作为概念,轮与地并不相关,各自存在,所以轮不会碾地。二、轮行地上,与地接触只是一个点,前点着地,后点随即离开。且轮与地间,存有空隙,轮并未着地。
(十九)“目不见”:以目观物,借助光线才能看到。如果没有光线,便无所见,黑暗中是不能见物的,所以是“目不见”。
(二十)“指不至,至不绝”:“指”多以逻辑所论之指(即概念)来解释。但辩者的命题,多是人们所熟知的一般事物,并不涉及学术,这样解释非是。所言乃是用手指指向远方。“至”达到的定点。所指是虚,没有定点,故无所至。但所经之处,却是由许多点所组成,它们是无尽无休的,所以是“至不绝”。
(二一)“龟长于蛇”:龟短蛇长是人们的常识。但如果以短于龟的物与龟相比,则龟长;以长于蛇的物与蛇相比,则蛇短。长短是相对的而非绝对,因而可以说“龟长于蛇”。
(二二)“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矩是制方,规是画圆的工具,但它们不是方、圆,而所制、画的方、圆,也不是方、圆的实体,而且互有出入,并不完全一样。因而说“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
(二三)“凿不围枘”:“凿”容枘的穴孔。“枘”插入凿中的木栓。其作用在于固定,二者本应紧密结合,但实际其间必有空隙,无空隙枘即难以入凿。所以,凿不能实实地围在枘上。
(二四)“飞鸟之景,未尝动也”:“景”读影。这就是所谓鸟飞影不动。鸟飞,其影在动。但影之动乃随鸟之飞,而非自动,故云。
(二五)“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镞矢”即箭。当箭射出,飞也似钻行的时候,目之所见,直前不止。实际上,前行虽疾,也还是一个点一个点地前移。当它前移的时候,便须有所停留,这就是不行之时。前行就是不止之时。
(二六)“狗非犬”:或以狗与犬之别,在于大小之不同,小非大,故“狗非犬”。实则不然。狗与犬都指狗而言,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因而不能等同。
(二七)“黄马骊牛三”:“骊”黑色。这个命题和“鸡三足”同其性质。讲起马牛,中有黄马和骊牛,马牛为一,黄马骊牛为二,合而为三。或以颜色为言,黄骊为一,马与牛为二,亦通。
(二八)“白狗黑”:“白”是色,“狗”是实体,两个概念不同,没有必要的联系,“白”可以脱离“狗”而独立。狗脱去白,加之以黑并无不可,所以白狗可以变成黑。
(二九)“孤驹未尝有母”:“孤驹”失母之驹。失母之驹本亦为母所生,不当无母。但从概念上讲,无母为孤,有母不是孤,既称孤驹,便是无母了。
(三十)“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是从道理上理解的。一尺的木棒,并不算长,如果日取其半,因为总有一半留着,所以虽至万世,也不能取光。
(三一)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 “之”此也。
(三二) “饰人之心”: “饰”涂饰也。
(三三)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 “与”参与也。
(三四)“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壮”大也。“雄”名动词,称雄。“术” 道途。
(三五) “南方有倚人焉”: 倚” 怪异也。
(三六)“其涂隩矣”: “涂” 同途。“隩” 隐也。
(三七)“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一”一家之言也。“曰”指评价。“道”道术。
(三八) “骀荡而不得”:“骀”愚钝也。“荡”游荡。
语 译
惠施很多点子,写出的东西有五车之多,走的路子杂乱无序,话也说不到点子上。陈述物类的情况时这样说:“最大最大的其外不会再有什么,叫做大一; 最小最小的其内不会再有什么,叫做小一。无厚,是不能累高的,但可以延伸至千里。天和地一样低,山和水草地一样平。太阳正中的时候也正在偏斜,物类初生的时候也就死去。大同和小同不同,叫做小同和不同; 这样那样事物全同全不同,叫做大同和不同。南方是无尽头的但又有尽头。今天到越国去在昨天就来到。连在一起的环子是能够解开的,我所认知的天下的中央是燕国之北、越国之南。广泛地关怀各种物类,它们是天地的一个组成部分。”惠施把这些说法在天下大肆宣扬而传布给辩者,天下的辩者都接受了这些东西。卵有毛。鸡三足。楚都郢拥有天下。犬可以成羊。马有卵。小孩子有尾。火不燃烧。山长有口。车轮不碾地。眼睛看不到东西。手指远指没有定点,而定点无尽无休。龟子比蛇长。矩不能为方,规不能做圆。凿的穴孔围不住插入的楔子。飞鸟的影子从来就没动过。飞快射出的箭,也有停留和不停留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和黑牛其数为三。白狗是黑的。孤马驹就没有过母亲。一尺的木棒,一天截取一半,一万代也截取不尽。辩者就用这些说法与惠施相呼应,一直到死没完没了。桓团、公孙龙等一伙辩者,涂抹人们的心灵,改变人们的想法,能够战胜人们的嘴,但是不能折服人们的心。这就是辩者的局限。惠施整日里依仗他那点小聪明参与人们的辩论,专门和辩者一起兴风作浪,这就是他们的大致情况。但是惠施很善谈,自以为就数他最高了,他这样说: “天地真广阔啊! 有惠施存在,想称雄是行不通的。”南方有一个怪癖的人叫黄缭,问起天为什么不会落下来,地为什么不会陷下去,风雨雷电是怎么形成的? 惠施没有推辞就接受下来,没经过考虑就做出回答,东一扫帚,西一铲子,胡拉硬扯地讲了起来,说个没完,很多很多,还嫌不够。更添油加醋地提些怪说,以违反常识作为内容,想给它冠以超人一等的名义,因此就和大众不合拍了。在德性上是薄弱的,在外物上是盛强的,他的这条路子就难以走通了。从天地的正路来衡量惠施的才能,也不过是一只蚊虫、一只虻虫的活动力罢了,对事物有什么用处! 要把它作为聊备一说倒还可以,如果说要更高一些,道术也就差不多要光了! 惠施并不以此为满足,还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散布在各种事物之上,竟至以善辩著称。可惜呀! 惠施的才干,傻乎乎地乱跑一气却什么也没有抓到,跟定这样那样事物跑下去却不能回转,就好像用声音来遏止回响,以身体和影子来竞走一样。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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