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这首诗将贬居遐荒、壮志成空的悲愤之情和友朋失散、聚会无期的忧伤之意,一并融入山水景物的描写中,因而颇具耐人寻绎的“象处之致”和“味外之旨。”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刘禹锡等八名革新志士都被贬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八司马”事件。时过十年,柳、刘及韩泰、韩晔、陈谏等五名幸存者才得以奉诏进京。但随即又分别被贬往更荒远的柳州、连州、漳州、汀州、封州任刺史。这首诗便是柳宗元于元和十年(815)初抵柳州(今广西境内)时为寄赠心心相印的难友而作。
全诗由“登柳州城楼”起兴。登楼,意在纵目远眺,即景骋情。因而,首联便着手将登楼所见景色绘制成深蕴情思的画面。“城上高楼接大荒”,“接”,即目接之意;“大荒”,则泛指荒僻的边远地区。“高楼”而处于“城上”,登临者自可将视线放射得更远,于是,辽阔而荒凉的边地景色便为作者一览无余;望到极处,但见海天相连,而作者的“愁思”仿佛便充溢于那茫茫无际的空间——以“海天”缀于“愁思”之前,正为暗示作者的“愁思”犹如天一般弘大,海一般深沉。全诗便由这个勾魂摄魄的“愁”字层层下翻,转出一重又一重令人伤心惨目的境界。
颔联有意缩小描写空间,将笔墨专注于近处的夏日景物。如果说前一联是运以泼墨写意的疏朗之笔的话,那么这一联则改用工笔勾勒,以求真切和细密。而欲求真切和细密这一意图本身,又恰恰反映出作者乃“凭虚构象”,别有寄托,以致非得细加缝合,密作掩盖。的确,描写夏日景物,不取风和日丽之时,偏择“惊风”、“密雨”之际,这已透露出其中消息;而“惊风”、“密雨”所飐、所侵者偏又恰好是屡屡被用作比兴材料的“芙蓉”和“薜荔”,岂不更发人深思?“芙蓉”、“薜荔”,在诗人们笔下,历来是美好而芳洁的人格的象征。因此,作者深为服膺的前贤屈原曾经“集芙蓉以为裳”,“贯薜荔之落蕊”(《离骚》)。这里,“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这一具有鲜明的时间和地域特色的景象,无疑也被作者赋予了一定的象征意义。如果说“惊风”、“密雨”象征着风刀霜剑的政治环境和接踵而来的打击与迫害的话,那么,“芙蓉”、“薜荔”则象征着作者不为外力所屈、也不为外物所污的高洁品质。这种象征意义,因为遣辞造语的精当和独到而更为昭然:以“惊”、“密”作“风”、“雨”的定语,“乱”、“斜”作“飐”、“侵”的状语,不仅凸现了夏日风雨的狂暴,而且足见作者的憎恶之感已折射进这一与其说是写实、莫若说是虚拟的特定景物。而与对风雨的憎恶之感相伴始终的则是美好事物被摧残的痛惜之情。这样用笔,分明已将赋比兴揉合为一。唯其如此,读者只有“出其象外”,才能“得其寰中”。
颈联又将空间拓展开去,推出岭树重叠、江流纡曲的远景。近处风狂雨骤,触日成愁,作者处境之孤危可和。那么,远在漳、汀、封、连四州的友朋的境况又复如何?于是,作者在心驰神往的同时,把深情的目光也投向看不见的远方,想在这极目一望中获悉友朋的安危。传递自己的慰藉。然而,山岭上那重叠而又茂密的树木,却遮断了他直射千里之外的视线;而那九曲回环的江流,此刻在作者看来,则好似自己盘旋扭结的愁肠。两句同写远望所见,却一山一水,映衬分明;一仰一俯,错落有致;一因一果,生发自如。而这又都无碍对仗的工稳。可知确属“大匠运斤”。从内在的感情线索看,作者为寄情而远望,但远望的结果却是心音未通而愁肠已断。外景与内情在这里同样已水乳交融。
尾联承转上一联的远望之意,感叹同居遐荒,音书阻滞,不得互致拳拳。情调哀婉欲绝,几令人难以卒读。“共来”,统摄作者及诗题中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烘托出患难与共之感。“百越”,即百粤,泛指五岭以南的少数民族。“文身”,指身上刺花,是古时南方少数民族的一种特殊习俗。“文身地”,则与首句中的“大荒”遥相照应,着意强调身处尚未开化的瘴地蛮乡。同居瘴地蛮乡,却天各一方,难相过从,这已够不幸;而更不幸的是,山长水阔,鸿雁不度,友朋间连音书也难以传送,只能彼此徒然忆念,空自相思。着以“犹自”二字,语意又向深处翻转一层。如此收束全篇,自然有无穷境界掩映于中,不尽情思含蕴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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