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乐府·有所思、上邪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
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
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
呜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
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
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
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汉代乐府民歌中情诗很稀少,但是都很精采。这两首为古今情诗的奇作,特色显著,不同凡响,使人读之难忘。汉《铙歌》由于“言字讹谬,字辞杂书”(见《宋书·乐志》),多数不可解。这两首情诗却是十八篇中最通顺易读的,但也还有少数疑难词句,须细心疏通,避免望文生义,然后方能欣赏。
《有所思》是女子相思之词,全诗皆自述口吻。诗分两段。上段十一句,开头五句说所思之人(她的情郎)正在远道,将赠送“双珠玳瑁簪”给他,以表相思。语简意长,情调是缠绵的。后六句因为传闻其人有了“他心”,产生强烈反应,情调是愤激的。两个部分用一只玳瑁簪贯串着,始则极意修饰那个簪子,双珠不足,又加玉饰,如此珍重,由于情深。后来毁簪、焚簪,还嫌不够,又当风扬灰。如此激动,由于“望之深,怨之切”(陈祚明语,见《采菽堂古诗选》),也表现情深。两个部分都写得淋漓深到,尽情尽致。
第二段六句写女主人公感情上一大反复,由激怒、决绝而相思复起。前此焚簪时那一阵子的冲动已成过去,仅余微波,而静夜独处时惯常兴起的相思,已不知不觉地袭来。心情烦乱,诗语也不象上段那样明白痛快而变得曲折隐晦了。首句“相思与君绝”已不再是决绝的语气,而是叹惋的语气;紧接着的“鸡鸣狗吠”九字则是回忆当初定情后幽会时提心吊胆的情景,分明相思又开始了。她的爱情秘密兄嫂知还是不知,是她心上惴惴不安的问题。她想:鸡鸣狗吠难免不惊动兄嫂,此事兄嫂或许已经知晓了吧?他们当时不曾声张,无非不愿置我于难堪之地;事后无表示,莫非有默许之意吗?但是现在情况变了,爱河已经起了风波,兄嫂的体贴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这些,诗中并未明说,只能加以猜测,其他读者也会有其他的猜测,如果不悖于情理,或能有合于诗心。
“妃呼豨”三字是这一段里的“拦路虎”,解诗者多数指为“声词”,就是借文字为符号来表示的曲中之声,它并无意义,不可训诂。也有人对此种说法表示怀疑。陈本礼《汉诗统笺》说:“妃呼豨人皆作声词读,细观其上下语气,有此一转便通身灵豁,岂可漫然作声词读耶?”陈氏从上下文语气感觉“妃呼豨”三字在诗中该有实际作用,不象是毫无意义,与诗无关的声词。陈说虽尚欠明晰,却对人有启发。闻一多《乐府诗笺》疑“妃呼豨系“乐工所记之旁注”,并说“妃读为悲,呼豨读为歔欷。悲歔欷……者,歌者至此当作悲泣之状也”。依闻说,“妃呼豨”不过是“悲歔欷”的借字,也就是别字。只要照本字改了过来,意思就清楚了。歔欷是泣余之声,悲歔欷不过表示此诗中女主人公伤心泣下而已。在这里眼泪表现感情,比语言文字更加清楚,女主人公心中的矛盾、苦闷,从上文语气仅约略可辨,有了此句就一下子都点明了。闻说不但于声理可通,文理也很顺,足可解决问题。
悲歔欷不但点明上文语气,它同时也联系下文。肃肃秋风在悲思的人听来,如怨如诉,也在歔欷。因此它是写情而非写声,是写风而又写人。
或许有人问,悲歔欷是不是声义兼备的声词呢?我想,过去有人说妃呼豨为声词,本是一种推测。现在已经辨明它应作悲歔欷,就不必再作这种推测,也不必作“乐工旁注”的推测。悲歔欷在这首诗中联系上下,确实能起“使通身灵活”的作用。这首诗中的三个短句,“有所思”,“摧烧之”和“悲歔欷”,各司其职,一个也不能短缺。既然不能短缺,它为什么不能被直截了当地作为诗中正句,而仍要纠缠于过去的推测呢?
“晨风飔”点明这个悲思之女整夜无眠,借用唐人诗句来说,正是“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飔”,急风也,晨风加紧,相思也更切。在绝与不绝的矛盾中,爱情的比重不断增加,终于完全否定了那个“与君绝”。至于“他心”究竟有无?传闻是否可信?诗中不再提一字,那已经完全不在话下了。
末句“东方须臾高知之”只是说一会儿东方太阳高高升起,它自然会照明我的心。陈本礼体会此处语气说:“言我不忍与君绝决之心,固有如䁶日也。谓予不信,少待须臾,俟东方高则知之矣”。这些话已得诗意。不过,彼女究竟下了什么决心,诗中并未说清楚,读者只是略能猜测她的倾向而已。此句给人的印象,好似盘马弯弓,终不发箭,话说一半,使人闷闷。
有人悟出此下还有文章,就是《上邪》篇中所写的那些。庄述祖《铙歌句解》说此诗和《上邪》是男女问答之辞,应合为一篇。闻一多激赏其说,称为“妙悟”,但纠正了其中一点,闻氏说:“细玩两篇,不见问答之意,反之,以为皆女子之辞,弥觉曲折反复,声情顽艳。”此话很对。
汉乐府本有将一首诗分割开来用于二曲的例子,崔豹《古今注》就曾指出《薤露》和《蒿里》本是古挽歌,原为一曲,到汉武帝时被李延年分为二曲。《上邪》和《有所思》原来是否一曲,不可得知,但可信歌辞原是一诗,被分割应用了。现在我们试将《上邪》上续《有所思》,作为第三段,看看是否合适。这样就会发现和第二段之间首尾蝉联,非常自然。上段尾句“须臾高”是指日而言,下段“上邪”二字是望天而呼,(“邪”同“耶”叹词,今语作呀。庄述祖释“上邪”二字曰:“指天日以自明也。”)两语相接,如出一口。第三段的“知”“衰”和第二段的“欷”、“飔”、“之”等字相叶,连用韵也是蝉联的。次则各段都有“君”字,女对男自述的口吻也是一贯的。还有“长命无绝衰”和“相思与君绝”针锋相对,上下照映,也很明显。更重要的是一、三两段或想象包罗天地,或描写只限珠簪,巨细悬殊,相映成趣,而手法都是一句比一句加强,一笔比一笔加重,不推到极处不止,具有统一的特色。全诗给人的印象是感情强烈,气势奔放,确实是统一的。
《有所思》、《上邪》各自独立时虽然也是名篇,但各有缺陷。前者结尾过于含蓄,有欠明朗,和前幅不相称,已在上文论及。后者最精采处在后幅的誓言,连举五事,一气贯注,象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瀑布必有来路,来路是更高处盘纡曲折的泉流。《上邪》的来路就在《有所思》中。源流合观,更成奇景,不见全景,能无遗憾?因此我对两诗分合问题的看法是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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