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毛泽东
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词的压卷之作,无疑应推《沁园春(雪)》。它具有扫空千古、睥睨六合的力量,可以说与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在词史上一后一前建立了两坐豪放词的丰碑。它是1936年2月在陕北观雪之作。一起就椽笔驰鹜,全景式描绘北国雪景,眼光所及几半中国,真是前无古人了。然而最匪夷所思的还在上片煞拍:“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三句突发奇想,将壮丽河山比作妖娆的妇人。自古以来,人们把统一中国的群雄角逐比作猎手角逐,“逐鹿中原”是流行的譬喻。可毛泽东却别出心裁,把它比作情场角逐。这个举措风流的比喻偏偏能不失于纤巧,其奥妙大可深究。原来在古人的观念中,江山与美人本是差距很大的对象,清人诗云“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就是具体的例证。而比喻之中,比体和本体的差异越大,效果越显著,将江山比作美人正是如此。尽管诗人运用了“妖娆”一类倩语,读者想到的只是山河的迷人,而不会联及男女之事。所以连“风流人物”一辞也决无浮艳之感。远在《离骚》就有以求女比喻政治追求的传统,也是其成立的依据。把重大的主题寓于如此轻松的表述,使此词既雍容大度,又轻灵洒脱。描写男女情爱从来是词体所长,产生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二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那样一类杰作。但从毛泽东的传记材料看,他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三次婚烟两次有始无终,有一次最后使他懊恼。他的词也不善言儿女之情,“眼角眉梢都是恨,热泪欲零还住”(《贺新郎》)那种句子读来别扭。然而他的“我失骄杨君失柳”一词虽于律未尽合,却的确写得不错。在词中,革命的同志爱高于燕婉之私。可以说,毛泽东的爱情更多地钟于华夏山河,“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这是他的“爱情”词!
《沁园春》的下片大气盘旋,所谓一笔勾掉了五个皇帝——而且都是中国历史上完成过统一大业的雄主。虽然发绝大议论,却不流于叫嚣。承上片煞拍和过片的比喻,在品评历史人物时他只用“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只识弯弓射大雕”等形象化语言作轻描淡写,简明扼要而有分寸。又似乎是在替一位高贵的妇人择婿,运用严格的眼光打量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等,这些似乎次第而来的求婚者,结果都未入选。而“白马王子”的出现,已为期不远。“俱往矣”三字顶往前文,“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则水到渠成,圆满终篇。词的上片写雪景,在自然的、地理的、空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下片谈古论今,煮酒论英雄,则在社会的、历史的、时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本来秦皇汉武等与当代英雄,各不同时,并非竞争的对手,而词中并举之,就填平了时间跨度,冶古今于一炉。而对于真正的敌手,则未措一辞。有人说词中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观点,难为他看得见,而我们只感觉了一位伟大造反者、革命派的酣畅兴会。而真正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人猿相揖别”(《贺新郎(读史)》)等,则缺少词味,难与此词并论。〔沁园春〕于壮词中寓风流妩媚之姿,如公孙大娘剑器舞,故尤为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