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奴
曾国藩
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笞楚心不携。君不见卓氏雄资冠西蜀,颐使千人百人伏。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平生意气自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昨者一语天地睽,公然对面相勃谿。傲奴诽我未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拂衣一去何翩翩,可怜傲骨撑青天,噫嘻乎,安得好风吹汝朱门权要地,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
奴颜与媚骨原是紧紧相连的,奴而能“傲”,这立题就新鲜。从诗中所写境况看,当是曾国藩早年的作品。径取生活中偶发事件入诗,题材不落窠臼,先就赢得几分。
萧颖士是唐开元进士,对策第一。有老仆事之十年,捶楚严惨,或劝其去,答云:“非不能去,爱其才也。”西汉临邛(今四川邛崃)巨富卓王孙,家中奴仆甚众,无不服。此诗写傲奴,先就从这两个关于奴仆的故事说起,不特有反衬的作用;而且可以引发读者联想,产生兴趣,妙在以书卷气使诗境增厚。“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笞楚心不携(没有离心)。君不见卓氏雄资冠西蜀,颐使千人百人伏。”这种长句排比开篇的格局,得法于唐代李、杜,如《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陪待御华登楼歌》(弃我去日昨日之日不可留)、《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等七古。用此法开篇,最能收到先声夺人的效果,增加歌行气势感。
由萧郎有仆以其才,卓氏有仆以其富,而言归正传:“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无学,则不如萧郎,这是牢骚话;无钱,则不如卓氏,这才是大实话。综上四句,已大有“今生何事更如人”(江湜)之感慨,令人色惨。以下紧接一句“平生意气自许颇(颇自许)”,驳上句“无学”。不因穷困而志短,大丈夫当如此也。又接一句“谁知傲奴乃过我”,又驳上句“自许”。以奴傲主,以下凌上,在封建时代哪有那本书卖!以上一句驳一句,语未了便转,最有跌宕奇突之致。“傲奴”二字点题,以下才进入叙事。
“昨者一语天地暌,公然对面相勃谿。”原来昨天主奴两个闹翻了脸。“天地暌”本指天高地卑,上下悬隔。《易·暌》:“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用在这里有翻了天的意味。“公然对面相勃谿(争斗)”一句从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化得字面,形态毕露地写出不意遭到自下而来的欺凌之羞愧。奴才受了主子的气,背后嘀咕已属不敬,何况对面抢白!太叫人受不了。“傲奴诽我未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是据实直书口角交锋,也是极其生动诙谐的速写笔墨。须知主人自许颇高而尚未宦达,处境同于“无学”。被傲奴当面骂为“未贤圣”,实在是戳到伤疤,令人难堪的。这样的奴仆,实在是大不敬,而诗人只责他“小不敬”,可见先已气短,这也反面见出傲奴气焰之高,实过于我。从这番勃谿,读者不难推测,这主奴两个积怨已非一日。平素纵然不曾如此大干,至少也有所摩擦或腹诽。爆发是迟早要来的,只差一根导火索。一旦爆发,主奴情分也就断绝。主人固然不肯再用打翻天印的奴才。而傲奴也不屑服侍穷要面子的主人。看他“拂衣一去何翩翩,可怜傲骨撑青天”活象一个“合则留,不合则去”的负气之士,那里有半点奴气!这话出于主人当然是反语。于是他愤愤然想到,你这样欺我无钱无势,算得什么要欺你去欺那有钱有势的主子去!诗的结尾极为精彩:“噫嘻乎,安得好风吹汝朱门权要地,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 ”“换骨”二字画龙点睛,即脱胎换骨,即换“傲骨”而还原本来的媚骨。不但“换骨”,而且换得迅速,可见其奴才禀性之难移也。
此诗以不长的篇幅活画出生活中两号人物。诗中的“傲奴”之“傲”,并非“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李白)式的傲,而是“墙倒众人推”,对穷困中的主子打翻天印。连分手也没个好声气,亦可谓绝情了。这种“傲”与谄上而骄下的“傲”,倒是一脉相通的。“势利”二字足以尽之。人世上有弟子出卖老师(犹大之流)者,有儿子出卖生父者,有亲信投井下石者,多类此。故这个形象是够典型的。诗中的“我”也很兀傲。面对受下人之气的难堪局面,他无可如何,但报以反讽,聊以解嘲。这也是人间常有的情态。主奴二人之傲,实相映成趣。奴性本媚,而以“傲”名篇,本已耐味;而写到拂袖而去,兀傲之极处,忽又跌出那个“媚”字,揭示出这看似相反的两种现象本质上的一致。由生活中偶发事件而揭示出世态炎凉、人情势利之一般,这就使此诗具有典型性。全诗行文既挥斥又简劲,颇具阳刚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