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词
在下不是逞自己多闻,夸自己多见,但读些古本正传,晓得些古往今来。你看那漫洼里、十字大路上放响马的贼棍,骑着马,兜着弓,撞着那贩货客商,大叱一声,那客商就跪在马前,叫大王爷爷饶命,双手将金银奉上,那贼棍用弓梢接住,搭在马上,扬鞭径去,到了楚馆秦楼,偎红倚翠,暖酒温茶,何等快活。像俺谈策之辈,也算九流中清品,不去仰人家鼻息;就在十字街坊,也敢师生对坐;只是荒村野店,冬月严天,冷炕绳床,凉席单被,一似僵卧的袁安,嚼雪的苏武。像俺这满肚里鼓词,盖着冰冷的被;倒不如出鞘的钢刀,挑着火炖的茶。
列位老东主,你听,这却不是异样的事。从来热闹场中,便宜多少鳖羔杂种;幽囚世界,埋没无数孝子忠臣。比干、夷齐,谁道他不是清烈忠贞;一个剖腹于地,两个饿死于山。王莽、曹操,谁说他不是奸徒贼党;一个窃位十八年,一个传国三四代。还有什么天理?话犹未了,有一位说道:“你说差了,请问那忠臣抱痛,六月飞霜,孝妇含冤,三年不雨,难道不是天理昭彰么?”我说咳!忠臣抱痛,已是苦了好人;六月飞霜,为什么打坏了天下嫩田苗?孝妇含冤,那里还有公道;三年不雨,又何苦饿死许多百姓?况于已经害了的忠臣孝子何益?曾记在某镇上也曾说过这两句话,有人也道:“你说错了,倒底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我便说不然!不然!昔春秋有位孔夫子,难道他不是积不善之家?只养了一个伯鱼,落了个老而无子。有人说他已成了古今文章祖,历代帝王师。依我说来,就留着伯鱼送老,也碍不着文章祖,也少不了帝王师。再说三国志里曹操,岂不是积不善之家,共生了二十五子,大儿子做了皇帝,传国五辈,四十六年。又说他万世骂名。依我说来,当日在华容道上,撞着关老爷,提起青龙偃月刀,砍下头来,岂不痛快?可不见半空中的天道,也没处捉摸;来世里的因果,也无处对照。你是和谁使性,和谁赌气者!
贾凫西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的天怕他。仓鼠偷生得宿饱,耕牛使死把皮剥。河里游鱼犯了何罪?刮了鲜鳞还嫌刺扎。杀人的古剑成至宝,看家的狗儿活砸杀。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加上葱花。杀妻的吴起倒挂了元帅印,可怎么顶灯的裴瑾捱了些嘴巴?玻璃玉盏不中用,倒不如锡蜡壶瓶禁磕打。打墙板儿翻上下,运去铜钟声也差。管教他来世莺莺丑如鬼,石崇托生没有板渣。海外有天、天外有海,你腰里有几串铜钱休浪夸。俺虽没有临潼斗的无价宝,只这三声鼍鼓走天涯。说罢闲言归正传,听俺光头生公讲大法。
鼓词是一种民间说唱文学,又称木皮词,即今北方流行的大鼓词。说唱者一手击鼓,一手以鼓板(木皮)按拍。本篇作者是明末文士,在科举功名上并不得意,崇祯年间才考上一个贡生,曾官县令,明亡后隐居不仕,醉心稗官鼓词,别号木皮散客。明末清初是个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作者阅尽沧桑,看饱了人间不平和世态炎凉,无心为官,却将一腔不平之气通过鼓词予以释放。他敢于离经叛道,把从盘古开天辟地直到明朝灭亡的史事加以演绎,对于经史中的帝王师相,均别有评驳,否定了一切天理王法、因果报应,所谓“十字街坊几下捶皮千古快,八仙桌上一声醒木万人惊”,可以说是自李白以来,最富于叛逆性的歌者。木皮词因转展传钞,各本文字大同小异,本篇节取自文字较为简古的一种。
一切现存秩序的维护者都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作者摇手道:不然!不然!翻开封建社会的历史,满本都写着“不合理”三个字,那个世道就是欺善怕恶、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作者现身说法,将响马强盗和清流文士作了尖锐的对比,“像俺这满肚里的鼓词,盖着冰冷的被;倒不如出鞘的钢刀,挑着火炖的茶。”道德家的说教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者又摇手道:不然!不然!他举出不少历史人物作正反例证,道是“从来热闹场中,便宜多少鳖羔杂种;幽囚世界,埋没无数孝子忠臣”,尤其发人未发的是:“咳!忠臣抱痛,已是苦了好人;六月飞霜,为什么打坏了天下嫩田苗?孝妇含冤,那里还有公道;三年不雨,又何苦饿死许多百姓”,可谓鞭辟入里,雄辩而无情地揭露了因果报应之说的欺骗性。在歌辞中,作者进一步写出人间是非的颠倒、善恶惩扬的无凭、贫富美丑差异的悬殊,全无道理可言,于是情不自禁地对现存的一切发出诅咒:“管教你来世莺莺丑如鬼,石崇托生没有板渣(豆渣)!”通过这种无理过情的语言,作者渲泄了对现实的不满和想要讨一个公道的强烈愿望。
鼓词借谈古说今的方式,抒发人世的不平,评说历史善取典型,针砭时弊不留面子,讽刺极其尖锐犀利,内容决非庸俗,其立场是站在人民一边的。表现如此富于人民性的内容时,自然应该抛弃了骚人墨客的书面语言,而直接采用民间活生生的口语,包括俗语、谚语乃至有表现力的方言土语,故能新鲜活泼、诙谐风趣,不但为老百姓喜闻乐见,也为有识见的文士所欣赏,如乾隆年间的统九骚人,就称其“字成鬼哭,丝动石破”,并拟之屈原、杜甫,晚清小说家吴趼人也“读而爱之,乃重梓之以公同好。”梁时高僧生公,讲经于虎丘寺,石皆点头。象鼓词这样鞭辟入里的警世之作,也真可谓“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