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亭户
王冕
清晨度东关,薄暮曹娥宿。草床未成眠,忽起西邻哭。敲门问野老,谓是盐亭族。大儿去采薪,投身归虎腹。小儿出起土,冲恶入鬼录。课额日以增,官吏日以酷,不为公所干,唯务私所欲。田关供给尽,鹾数屡不足。前夜总催骂,昨日场胥督。今朝分运来,鞭苔更残毒。灶下无尺草,瓮中无粒粟。旦夕不可度,久世亦何福!夜永声语冷,幽咽向古木。天明风启门,僵尸挂荒屋。
此诗作于作者旅行浙江绍兴时,叙述了一个他亲眼所见的民间惨剧:一位贫穷孤独的老盐户被官府苛政所逼,自寻绝路,悬梁自尽。通过这个故事,对黑暗社会进行了血泪的控诉。
亭户即煮盐专业民户,他们所干的活很繁重,而遭到的盘剥尤其厉害。宋代柳永《煮海歌》对盐户的悲惨生活即有十分生动的描写:“卤浓盐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为雪。……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功程,虽作人形俱菜色。”盐户煮盐要自己砍樵,而山中有虎豹的威胁,诗中老翁的大儿子即是在采薪时为猛虎所害。熬盐还要“起土”,即“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土”(柳永)。诗中老翁的小儿子即是在起土时染病,不治身亡的。这样天灾人祸的残酷打击,并没有使老人走上绝路。使之走上绝路的是比猛虎恶疾更凶狠的人间盘剥;盐的产量屡有减少,租额却在不断增加;总催、场胥,分运等大大小小的盐官,如阎王小鬼般,一个比一个更凶恶;老人“灶下无尺草,瓮中无粒粟”,还要忍受终朝不休的打骂。于是只好一条绳子往屋梁上一挂,了此悲苦的残生。
这个平凡而又惊心的故事,足以使人联想到《礼记·檀弓下》所记载的:“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诗中老翁二子,一死于虎,一死于病,这些都没有使他遽寻短见,而最后使他出此下策的正是苛政。耳闻不如目见,诗人通过夜宿曹娥江(流经绍兴)亲闻亲见的故事,再次证实了“苛政猛于虎”这一名言的深刻性,也表现了作者的“仁人之心”。
此诗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属五言古体。它质木无文,全靠事件本身具有的真实性取胜。在叙事手法上显然受到杜甫《石壕吏》的影响。诗一开始就写“我”投宿经过;次写老翁的哭诉,是全诗叙事的主要部分;末写天明启程前看到的惨状。“夜永声语冷,幽咽向古木”在文句上都逼肖“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石壕吏》)。与杜诗一样,作者不着一字议论,但事实本身具有的揭露批判性,已相当有力。有人认为此诗与柳永《煮海歌》是宋元两代写盐民生活最为痛切的两首诗,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