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调〕新水令
刘时中
代马诉冤
世无伯乐怨他谁?干送了挽盐车骐骥。空怀伏枥心,徒负化龙威。索甚伤悲,用之行舍之弃。
〔驻马听〕玉鬣银蹄,再谁想三月襄阳绿草齐。雕鞍金辔,再谁收一鞭行色夕阳低。花间不听紫骝嘶,帐前空叹乌骓逝。命乖我自知,眼见的千金骏骨无人贵。
〔雁儿落〕谁知我汗血功,谁想我垂缰义,谁怜我千里才,谁识我千钧力?
〔得胜令〕谁念我当日跳檀溪,救先主出重围?谁念我单刀会随着关羽?谁念我美良川扶持敬德?若论着今日,索输与这驴群队!果必有征敌,这驴每怎用的?
〔甜水令〕只为这乍富儿曹,无知小辈,一概地把人欺。一迷里快蹿轻踮,乱走胡奔,紧先行不识尊卑。
〔折桂令〕致令得官府闻知,验数目存留,分官品高低。准备着竹杖芒鞋,免不得奔走驱驰。再不敢鞭骏骑向街头闹起,则索扭蛮腰将足下殃及。为此辈无知,将我连累,把我埋没在蓬篙,坑陷在污泥。
〔尾〕有一等逞雄心屠户贪微利,咽馋涎豪客思佳味。一地把性命亏图,百般地将刑法陵迟。唱道任意欺公,全无道理。从今去谁买谁骑?眼见得无客贩无人喂。便休说站驿难为,则怕你东讨西征那时节悔!
借动物的冤口来抒写人间不平,也许要从诗经时代数起,《豳风·鸱鸮》便是托为禽言的不平之鸣。但这一手法,在诗词中并没有得到发展,到元曲始发扬张大。姚守中《牛诉冤》、曾瑞《羊诉冤》及本篇,便是这样的作品,这里不但禽言更为畜言,在篇幅体制上也大大扩张了。
此套题为《代马诉冤》,其实是借马托喻。这就导致了作品在艺术上的两个显著特点。其一是慨马与悯人,处处关合。其二是不特写一马,而是借典故的运用,概括集合了所有良马的特性和马的普遍遭遇。
韩愈曾饶有感慨地指出:“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良马,止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得以千里称也。”(《杂说》)此套首曲便以“世无伯乐”,致使骐骥落了个“挽盐车”的悲惨遭遇开端,诉说了马的一重不平。继而用宽解抑郁的口气说:虽有猛志长才,却不得其用,又何苦伤悲呢,“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吧。“化龙”事见《马记》,王昌遇仙,其马化成龙:“伏枥”语出曹操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步出夏门行》)。这几句含有马老见弃之意,诉说了又一重不平。所有这些与人间的英俊沉于下僚,将老遂被弃置,抑郁以终的不平遭际,构成一种象喻关系。
次曲承前老马伏枥意,先写其回首“玉鬣银蹄”、“雕鞍金辔”的往日荣光,通过“绿草”、“夕阳”的回忆,极见良马恋栈的心理。继借项羽《垓下歌》“时不利兮骓不逝”,以切眼前的厄运。最后反用燕昭王千金买骏骨以求良马的故事,回映篇首“世无伯乐怨他谁”之叹。
三四两支曲,一边用七个“谁”字领起的设问句。毕数了马的四德——“汗血功”、“垂缰义”(苻坚之马的故事)、“千里才”、“千钧力”,又通过三数故事,写良马的具体功劳,即以上功、义、才、力四德的具体化,具象化。本来刘备的马(的卢)不是关羽的马(赤兔),关公的马又不是尉迟恭的马,在作品中却集合了这些马的勋业,即跳檀溪救主人脱危、赴单刀会共主人历险、战美良川协主人立功,由此抽出良马共同的特征,那真是“与人一心成大功”、“真堪托死生”(杜甫)呢。然而“若论着今日”句一跌,引出好马不如群驴的慨叹。“果必有征敌,这驴每(们)怎用的”,愤愤不平之至。所有这些(马的功成见弃,驴的无功食禄等等)与世上鸟尽弓藏,小人得志等不平现象,构成又一种象喻关系。
五六两支曲继写驴、马的不同际遇。“乍富儿曹,无知小辈”,即指上文的“驴每”,既是拟人化的手法,也可说是托物喻人本旨的显露。它们专会仗势欺人,又会投机钻营(快蹿轻踮,乱走胡奔”)。而“官府”当局不明无知,在“验数目存留,分官品高低”中,贵驴贱马。驴充官用,马卖乡村,“把我埋没在蓬蒿,坑陷在污泥”即此之谓。此节与人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汉顺帝末《京都童谣》)的现象接近。
尾曲写马陷逆境中,还逃不掉更其悲惨的遭遇,即有被屠户宰割,充老饕口腹的危险。关键在于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客贩无人喂”,无“谁买”无“谁骑”。虎落平阳,焉有不受犬欺之理呢。同样的迫害人才现象,世间又岂少有!结处作者忍不住借马口对人们警告一句,这样作践糟蹋贤才,是要自食其果的。不要说驿站少良马不得,“则怕你东讨西征那时节悔!”清代黄任《彭城道中》诗云:“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便可作一注脚。
套曲就这样借马之口,说尽了世上摧残人才的种种“任意欺公,全无道理”的不平事,是旧时代人才的一曲哀歌。历史虽然已将这一页翻了过去,但至今重温旧事,仍觉有相当的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