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
元好问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元好问《论诗》绝句以评论作家作品为主,间或也发表个人诗歌主张。总的看来,他赞成刚健、自然的风格。这从他高声赞美曹植刘桢为“四海无人角两雄”,陶潜的“一语天然万古新”、韩愈乃“合在元龙百尺楼”,皆可以证明。特别值得寓目的,是他以突出地位标榜一首北国民歌,那就是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之句蜚声百代的《敕勒歌》。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者,明转出天然。”(《大子夜歌》)这是南朝歌手夸耀南方民歌的一首比老杜更早的论诗绝句。民歌从来言为心声,不假雕琢,所以具有“慷慨”“天然”的本色。不过,“宫商发越”的南朝之民歌,同“重乎气质”的北朝之民歌一比较,又要旖旎得多。换言之,“慷慨”与“天然”的评语,似乎更适用于北歌。但北方文化毕竟落后于南方,歌谣的记录和整理远未受到重视,任其自生自灭,湮没不少。而《敕勒歌》这首本出于鲜卑语的民谣,居然通过汉译而流传下来〔据《乐府诗集》引《乐府广题》〕,不能不说是一大奇迹。明乎以上道理,此诗上一联“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方有确解。两句起码含有三层意思,一是为北方民歌未受到应有的重视而慨叹惋惜(“绝不传”啊);二是说《敕勒歌》的流传弥足珍贵,可以说是“孤篇横绝,竟为大‘作’”吧。因其诗有“天似穹庐”之句,故以“穹庐一曲”呼之。同时又有双关此曲产生自“穹庐”之意,三是说北国民歌才是“慷慨”、“天然”的典范,《敕勒歌》则是典范的典范。(可见上下句中“慷慨”、“天然”是互文见义。)
显然,元好问的意思又决不是说“慷慨”、“天然”之作舍此莫属。如果作这样理解,我们就无法解释他对刘琨、老阮以及前面提到的那些作家的由衷激赏。遗山似乎正是为了消除这种误会和可能导致的指责,从而写出了既豪迈而更有分寸的下一联:“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这里的“英雄气”,乃指汉魏杰出诗人“鞍马间为文”的“梗概之气”。以“英雄”名其气,是由其诗慷慨的特色着想,也是一种高度评价。“也到阴山敕勒川”,则给《敕勒歌》以同样高度的评价。将一首短小民歌与诗人杰作相提并论,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一种新见和高见。前二句曾将《敕勒歌》称为“穹庐一曲”,这里又据歌的首句(“敕勒川,阴山下”),以“阴山敕勒川”相代指,同时赋予诗句以隐喻之义,“中州”和“阴山敕勒川”本是两个地理概念,在诗中则分别指代中原诗歌和北方民歌。说此处风气也到彼处,就与“春风不度玉门关”那样的说法恰恰相反,令人感到很新鲜,很有意味。
作为北魏拓跋氏的后裔,元遗山唱出“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显然是充满自豪之情的,其意蕴超出了就诗论诗之本身。虽然并非汉族人,然而在诗歌理论上,他继承了杜甫陈子昂,自成大宗,诗歌创作上则“气旺神行,平芜一望时,常得峰峦高插,动地澜翻之概,又东坡后一作手。”(《说诗晬语》)他是可以以中原文化的传人自许的。因而“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二句,似乎还传出了由于文化联系促进民族融合的亲切消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翼)的豪情,在这里从另一个角度,另一种意义上,得到发抒。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同时齐名的两位作家,随着时间的推移,往往也会分出高低,一般认为是品评孟郊这首诗,实际上是一篇“韩孟优劣论”。
孟郊字东野,中唐著名诗人,与韩愈齐名。他性格孤直,一生贫困,与贾岛一样以“苦吟”著名。韩愈形容他“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贞曜先生墓志》),又给他的诗以相当高的评价:“有穷者孟郊,受才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不过,韩愈说孟郊可上继李杜,就不免有私阿之嫌。襟抱旷达的苏东坡是尊韩的,但不甚喜孟郊诗,以“郊寒岛瘦”并列而不赞成韩孟并称:“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要当斗僧(指贾岛)清,未足当韩豪。”但有时也表示欣赏:“我僧孟郊诗,复作孟郊语。”(《读孟郊诗二首》)这种态度比较接近“两分法”。而推崇苏轼的元好问对韩孟诗亦作如是观。
《六一诗话》说:“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喜为穷苦之句。”大体符合事实。此即首句“东野穷愁死不休”的最好注脚。《诗经·正月》云:“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而孟郊诗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崔纯亮》)元好问就概括这些诗意来作为孟郊及其诗的形象性评语:“高天厚地一诗囚。”“诗囚”这个谥号,恰当地概括了孟郊诗穷愁局束的主要特征,及作者本人的主观看法,虽不如“诗仙”、“诗圣”、“诗豪”、“诗鬼”之谥那样被普通地,认可要亦有充足理由。另一首《放言》中他干脆把贾岛也圈进来:“郊岛两诗囚。”“诗囚”这个称呼在这里显然是带有贬意的,在这一抑之后,诗人用韩愈作对比,对后者给以很高评价:“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韩愈曾被贬为潮州(即潮阳)刺史,故诗中以“潮阳笔”代指韩愈诗文,以“江山万古”予以标榜。则暗用杜诗“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意言其足以不朽。末句用《三国志·陈登传》的著名典故,陈登(字元龙)因不满于许汜碌碌无为,留其睡下床而自卧上床,许汜一直怀恨,刘备知道了却说,如换了他,则“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元好问把陈登事刘备语精要地铸为“元龙百尺楼”一语,说韩孟诗的比较岂止上下床之别而已。联系到韩愈“低头拜东野,……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醉留东野》)等诗句,这里言下之意也有“退之正不必自谦”之意。
如果仅权是扬韩抑孟,也只不过揭示出中唐诗中奇险一派两大诗人孰优劣的事实。但此诗的用心不限于此,它包含着更丰富的意味。元好问其实并不鄙薄孟郊,倒常常引孟郊自喻:“苦心亦有孟东野,真赏谁如高蜀州。”(《别周卿弟》)“孟郊老作枯柴立,可待吟诗哭杏殇”。(《清明日改葬阿辛》)就作诗的苦心孤诣,情感真挚,不尚辞藻,不求声律而言,他与孟郊也有一致之处。然而正如苏东坡爱白居易,而又批评“白俗”一样。由于知深爱切,反戈一击,反容易命中要害。元好问对孟郊的批评,实际上也是爱而知其丑。同时他标榜韩愈,也表明了一种取法乎上的精神,赵翼《题遗山诗》有句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象元好问这样以国事为念的诗人,当然不会十分推崇孟郊那样言不出个人身世的作家。对于雄健奇创,有大家风度的韩愈,也就更为低首下心。在《论诗》中他曾两次通过对比表扬韩愈诗风,实有“高山仰止”的诚意。
元好问《论诗》系效法杜甫《戏为六绝句》而又有所发展。杜诗数首于作家只及四杰,而元诗常在一诗中比较两家,就是一种出新。此诗在写作上很注意形象性,因而说理议论中颇具情采,“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比“未足当韩豪”那种概念化抽象的诗句,也就更有韵味、更易传诵。
晕碧裁红点缀匀,一回拈出一回新。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
这首论诗绝句最别致之处,就在于它的隐喻性,诗本身给我们刻划展示的,是闺房女红。诗人虚构情节,也有一点凭借,那就是《桂苑丛谈》的一段故事:“郑侃女采娘,七夕陈香筵,祈于织女曰:‘愿乞巧’。织女乃遗一金针,长寸余,缀于纸上,置裙带中,令三日勿语,汝当奇巧。”后来人们就用“金针度人”代指传授秘诀。“晕碧裁红”,是女红剪裁之事,犹言“量碧裁红”;但“晕”有染色之义,亦是做衣绣花的一环。“点缀匀”指略加衬托装饰,使成品更完美。”一回拈出一回新”,则是说采娘得了织女秘传,遂能得心应手,花样翻新。这两句完全是元好问的创造,根据在“汝当奇巧”一句话。后两句则转折到故事的要义上来,就是采娘对织女有所承诺,即不泄露天机。所以对于别的女伴只能是“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诗人在叙事中,略去了原型的神话成分,而更多地描绘了一种生活情景。生活中不是就有这样的能干而矜持的巧妇么。所以元诗实是一种再创造。其手法大致与唐人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相近,二诗可谓异曲同工。
元好问运用古代传说的目的乃在论诗。从这个角度看,此诗又有深刻的理致。《桂苑丛谈》故事本身就包含一个生活哲理,那就是创作能力是不能象技术一样传授的。虽然它采用了神话的外衣,类乎天方夜谭,但剥去这层玄虚的外壳,就能看到闪光的内核。那就是《庄子》中“轮扁斫轮”的故事用另一种方式说出的道理,即匠人可以教人方圆规矩,但不能把修习的造诣传给人,哪怕这人是他的儿子。这个不能传人的造诣。在《桂苑丛谈》中就形象化地变成“金针”,看来“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并非不把金针度人,而是无法金针度人。大抵圣于诗者,早已到了得鱼忘筌的境界,你要向他要筌,筌早已不知哪里去了。通过这首诗,元好问形象地告诫人们,要写出好诗,就要加强自身的修养(不外思想、生活、艺术三个方面),修养到家,自然会“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庄子》),所谓“眼处心生句自神”,如果一味贪走捷径,最多只能得到“古人之糟粕”,正是“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
朱熹说:“子静说话,常是两头明,中间暗,其所以不说破,便是禅。所谓‘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他禅家自爱如此。”(《元诗纪事》引《月山诗话》)这并非元好问诗句的愿意,但由此也可以见出“鸳鸯”两句富于机锋或理趣,可以给人多方面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