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辛亥除夕,予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与俞商卿、张平甫、活朴翁自封禺同载诣梁溪,道经吴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余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己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予亦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馀解。
        

姜夔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 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唯有阑干,伴人一霎。
        
        词有小序述写作缘起。它追叙了绍熙二年辛亥(1191)除夕,作者从范成大苏州石湖别墅乘船回湖州家中,雪夜过垂虹桥即兴赋诗的情景。诗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笠泽茫茫雁影微”是其中的一首。当时伴随诗人的还有范成大所赠侍女小红,故又有《过垂虹》一首云:“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五年过去,庆元二年(1196)冬,作者自封禺(二山名,在今浙江德清县西南)东诣梁溪(今无锡)张鉴别墅,行程是由苕溪入太湖经吴松江,循运河至无锡,方向正与前次相反,同往者有张鉴(平甫)、俞灏(商卿)、葛天民(朴翁,为僧名义铦),这次又是夜过吴松江,到垂虹桥,且顶风漫步桥上,因赋此词,后经十多天反复修改定稿。这次再游垂虹,小红未同行,范成大作古已三载,作者追怀昔游,感慨无端,这种心情都反映在这首写景纪游的词中。
        上片从环境描绘起:日暮天寒,一叶孤舟,荡漾在水天空阔之处。飘浮着莼菜的水面,浪头不大;松风时送雨点,疏而有声;暮霭渐渐笼罩湖上,令人生愁。起三句“莼波”、“松雨”、“暮愁”,或语新意工,或情景交融,“渐”字写出时间的推移,“空阔”则展示出景的深广,为全词定下了一个清旷高远的基调。以下三句继写湖面景象:沙鸥在盘旋飞翔,仿佛要为“我”落下,却又背人转向,远远掠过树梢。这里,作者不仅饶有情致地写出鸥飞的特点,而且融进了自己特定的感受。因为故地重游,所以称这些水鸟为“盟鸥”(和“我”有旧交的鸥鸟)。“我”殷勤地呼唤它们,然而它们却终于疏远“我”,“背人还过木末”。一种今昔之慨见于言外。这就自然而然回想到“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的情景,正是:“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眼前出现的不又是那重叠蜿蜒的远山?这是旧梦重温么?然则当年的人又到何处去了?结句“伤心重见”三句,挽合昔今,感慨浓沉。“依约眉山,黛痕低压”,将太湖远处的青山,比作女子的黛眉,不是无缘无故作形似之语,而显然有伤逝怀人的情绪。
        下片过拍写船过采香径。这是香山旁的小溪,据《吴郡志》:“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今自灵岩望之,一水直如矢,故俗又称箭径。”面对这历史陈迹,最易引起怀古的幽情,“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老子婆娑(犹徘徊),自歌谁答。”既写出作者乘兴放歌的情感,又暗自对照“那回归去”的情景——“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仍与上片结句伤逝情绪一脉潜通。西望是垂虹桥,它建于北宋庆历年间,东西长千馀尺,前临太湖,横截吴江,河光海气,荡漾一色,称三吴绝景,以其上有垂虹亭,故名。船过垂虹,也就成为这一路兴致的高潮所在。从“此兴平生难遏”一句看,这里的“飘然引去”之乐,实兼今昔言之。这一夜船抵垂虹时,作者曾以“卮酒”祛寒助兴,在他“飘然引去”时,未尝不回想那回“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的难以忘怀的情景。从而,当其“酒醒波远”后,不免黯然神伤。正凝想、明珰(耳坠)素袜。”这里“明珰素袜”所代的美人,联系“采香径里春寒”句,似指吴宫西子,而联系“那回归去”,又似指小红。其妙正在于怀古与思今之情合一,不说明,反令人神远。末三句即以“如今安在”四字提唱,“唯有阑干,伴人一霎”一叹作答,指出千古兴衰、今昔哀乐,犹如一梦,只馀空濛云水,令人长叹。由怀想跌到眼前,收束有力。
        此词虽然有浓厚的伤逝怀昔之情和具体的人事背景,但作者一概不直抒,不明说,只于一路景物描写之中自然带出。并将它与怀古之情合并写来,既觉空灵蕴藉,又觉深厚隽永。张炎《词源》所谓“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的评语,于此词最为切合。从小序看,这一夜同游共四人,且相呼步于垂虹桥,观看星斗渔火,而词中却绝少征实描写。惟致力刻画在这云压青山、暮愁渐满的太湖之上、垂虹亭畔飘然不群,放歌抒怀的词人自我形象,颇有遗世独立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