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辛弃疾
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此词约作于淳熙五年(1178),时作者由大理少卿出领湖北转运副使,溯江西行。舟次扬州时,与友人杨济翁(炎正)、周显先有词作唱和,此词即其一。周生平未详。杨为有名词人,其原唱《水调歌头》(登多景楼)存于《西樵语业》中,为忧愤时局,感慨“报国无路”之作。作者在南归之前,曾在山东、河北地区从事抗金活动,重过扬州,又读到友人伤时的词章,他心潮澎湃,遂写下这一首抚今追昔的和韵词。
词的上片是“追昔”。作者的抗金生涯开始于金主完颜亮发动南侵时期,词亦从此写起。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常在秋高马肥的时节犯扰中原,“胡骑猎清秋”即指完颜亮1161年率军南进事。前一句“落日塞尘起”则先造气氛。从意象看:战尘遮天,本来无光的落日,便显得更其惨淡。这就渲染出敌寇甚嚣尘上的气焰。紧接二句则写宋方抗金部队坚守大江。以“汉家”与“胡骑”对举,自然造成两军即将接仗,一触即发的战争气氛。写对方行动以“起”、“猎”等字,属于动态的;写宋方部署以“列”、“耸”等字,是偏于静态的。相形之下,益见前者嚣张,后者镇定。“组练(组甲练袍,指军队)十万”、“列舰”“层楼”,均极形宋军阵容盛大,有一种决胜的信心感。以下三句进一步回忆当年完颜亮南进溃败被杀事。
完颜亮南进期间,金上层统治集团内部分裂,军事上复受挫折,士气动摇。当完颜亮迫令金军三日内渡江南下时,却被部下所杀,中止了这次战争。“谁道投鞭飞渡”三句即书其事。句中隐含三个故实:《晋书·苻坚载记》载前秦苻坚南侵东晋,曾不可一世地说“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结果一败涂地,丧师北还。《史记·匈奴传》载匈奴头曼单于之太子冒顿作鸣镝(即“鸣髇”,响箭),命令部下说:“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后在一次出猎时,冒顿以鸣镝射头曼,他的部下也跟着发箭,头曼遂被射杀。“佛狸”,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字。他南侵中原受挫,被太监杀死。作者融此三事以写完颜亮发动南侵,丧于内乱,事与愿违的史实,不仅切贴,又出以问答,更觉有化用自然之妙。
宋朝军民敌忾同仇,而金国有“离合之衅”可乘,在作者看来这是恢复河山的大好时机。当年,这位二十出头的义军掌书记就策马南来,使义军与南宋政府取得联系,以期协同作战,大举反击。“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正是作者当年飒爽英姿的写照。苏秦字“季子”,乃战国时著名策士,以合纵政策游说诸侯佩六国相印。他年轻时曾着“黑貂裘”西入秦。作者以“季子”自拟,乃是突出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少年锐进之气。于是,在战争风云的时代背景上,这样一个“锦襜突骑渡江初”(《鹧鸪天》)的少年英雄亮相,显得虎虎有生气,与下片搔白首而长叹的今“我”判若两人。
过片即转为“抚今”。上片结句才说到“年少”,这里却继以“今老矣”一声长叹,其间掠过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跨度。这里的叹老又不同一般文人喜欢叹老嗟卑的心理,而是类乎“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张孝祥《六州歌头》)属于深忧时不我待、老大无成的志士之苦。南渡以来,作者长期被投闲置散,志不得申,此时翘首西北,“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永遇乐》),真有不胜今昔之感。
过片三短句,情绪够悲怆的,似乎就要言及政局国事,但却没有,是“欲说还休”。此下只讲对来日的安排,分两层。一层说自己,因为倦于宦游,想要归隐田园,种树置产。三国时吴丹阳太守李衡在龙阳县汜洲种柑橘,临死时对儿子说:“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见《三国志·吴书·孙休传》注引《襄阳记》)此处化用李衡语,既饶风趣,又故意表现出一种善治产业、善谋衣食的精明口吻。然联想作者“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水龙吟》)的词句,不难体味这里隐含的无奈、自嘲及悲愤的复杂情绪。说“欲去”而未去,正表现出作者内心的矛盾。
二层是劝友人。杨济翁原唱云:“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其彷徨苦闷,可谓与弃疾相通。作者故尔劝道:您们二位(“二客”)乃东南名流,腹藏万卷,胸怀大志,自不应打算归隐如我。但有一言还想与君等商议一下:且莫效李广那样南山习射,只可直取“富民侯”而已。《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李广曾“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汉书·食货志》:“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李广生不逢高祖之世,未尽其才,未得封侯;而“富民侯”却能不以战功而取。此谓朝廷“偃武修文”,放弃北伐,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其意不言自明。无论说自己“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也好,劝友人“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也好,都属激愤语。如果说前一层讲得较为平淡隐约,后一层“莫射”、“直觅”云云,语意则相当激烈明显。分两步走,便把一腕愤懑尽情发泄出来。
词前半颇类英雄史诗的开端,然而其壮词到后半却全无着落,反添落寞之感,通过这种跳跃性很强的分片,有力表现出作者失意和对时政不满的心情。下片写壮志销磨,全推在“今老矣”三字上,行文腾挪,用意含蓄,个中酸楚愤激,耐人寻味,词情尤觉沉着。愤语、反语的运用,也有强化感情色彩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