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陈亮
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址,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唐代有政治诗,杜甫是一大宗,而宋代向无政治词,直到辛派词人,尤其是陈亮乃有之,据叶适说,他每作一词便叹道:“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词以载道,这是新鲜事,又是陈亮的一大特色。《龙川词》压卷第一篇便是这首送章森使金的议论词。
自隆兴和议之后,宋金处于和平对峙阶段。和议规定双边为叔(金)侄(宋)关系,骨子里不平等,表面上却和平亲善。每年元旦和皇帝生辰,双方照例互派使者,但尊卑名份既定,礼数上便有微妙差别,“冠盖使,纷驰鹜,若为情”(张孝祥《六州歌头》)!淳熙十二年(1185)十二月,孝宗命章森(字德茂)以大理少卿试户部尚书衔为贺万春节(金世宗生辰)正使,出使金国,陈亮便写了此词为他送行。章森使金充当的是摇橄榄枝的角色,“使虏”这种说法是关起门讲的话。陈亮在著名的《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沉痛地指出“南师之不出,于今几年矣”,但主张北伐的志士仍不乏人。“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就这意思。“北群空”出自韩文“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与“南师久”在字面上对仗工稳。当时朝廷不少人患恐金症,即使担任贺使,也避之唯恐不及,乐意接受使命也不容易。陈亮在书信中称赞章森为“英雄磊落,不独班行第一,于今大抵罕其比矣。”这正是“当场只手(只手支撑局面),毕竟还我万夫雄”的意思。但无论怎么说,这使命本身是并不光彩的,所以称赞只能到此为止,难道堂堂大宋使节就象河水永远朝宗于海那样,去向北方的穹庐(毡帐)施礼吗?不,那只能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汉代的长安有一条外国使节下榻的藁街,汉将陈汤曾斩匈奴郅支单于悬着此街,以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之意。汉唐气魄到哪里去了呢,宋人就甘心情愿当孙子吗?不!——这是陈亮的回答:“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宋人不能永远示弱,仇要报,耻要雪。
现实障碍是巨大的,但它不是外敌的强大,而是内部的软弱。言念及此,词人不禁热血沸腾,大声疾呼:难道产生过尧舜禹的民族,如今没种了吗!“尧之都,舜之址,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从绍兴和议起,宋每年向金纳贡称臣,连皇帝在名义上都由金册立,双方文书金称诏、宋称表,“臣戎”的说法乃是事实。“应有一个半个”云云则出以义愤,并不意味着有良心的国人就这么少,其目的在于唤醒国人的自尊心和同仇敌忾。陈廷焯评这几句“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布露读”,正是以论为词。紧接着,词人直面现实,正视危机,大声为民族精神招魂:“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最后以乐观的预言结束,言金必败,宋必胜:“胡运何须向,赫日自当中。”与陆放翁诗:“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同具有我无敌气慨。赫日即光茫万丈的太阳,这是爱国者心目中的祖国的象征,词以这一意象结束,给人以信心和希望。
这是宋词中大发政论的典型词作,词中正气歌。它大气磅礴,有很强的鼓动性。尽管它反映的不是什么永恒的人性,也不追求含蓄凝炼的艺术魅力,却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在当时和后世都能唤起读者的民族自尊心和历史责任感,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和教育作用。陈亮自许有“推到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毛泽东很赏识他的词,有一次赞美柳亚子讨词道:“尊作慨以当慷,睥视陈亮陆游。”把陈亮和陆游并提,并许似“慨以当慷”,就是一种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