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是北宋新产生的词牌,主要由仄韵的七言律句组成,中间插入三字句、句句入韵以寓取风情,晏欧所填颇多。此词为范仲淹镇守西北边疆(今之陕甘)、经略对西夏的防务时作,约在康定元年(1040)至庆历三年(1043)间。
上片描写边塞荒凉,大军戍守的艰苦情况。“风景异”的“异”字下的妙,不说好也不说坏,令人于下句中玩味。古人相传,北雁南飞至湖南衡阳而止,故当地有回雁峰。写雁去而“无留意”,显然注入了词中人的主观感情。边地苦寒尽在不言中。“边声”一词涵盖很广,包括边地的天籁地籁及人籁,李陵《答苏武书》所谓“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即可为之注脚,“角”是边塞军中号角,本属边声之一,此句将它独立出来,与“边声”并列,是强调、突出它在词中的主导地位。从而词情也就落到军事上来。“千嶂里”两句,展现的是驻军边城日常情况,不是“孤城落日斗兵稀”,而是“长烟(平安火)落日孤城闭”。如此,则边城的荒寒、寂寞与其对于维持和平的重要性,俱浑涵于句中,故耐读耐味。
下片写将士灭敌报国的雄心,和雄心无着的悲苦心情。“酒一杯”与“家万里”句中字面的相对,形成的意味就不止是两桩事实(饮酒、思家),同时还使两者发生联系:这一杯酒——且是“浊酒”——能消除万里乡愁么?以下更生联想,乡愁何来?这里反用后汉窦宪击败匈奴、勒石燕然(今称杭爱山,在内蒙)的典故,同时写出将士杀敌报国的雄心和雄心无着的悲哀,比“归无计”更深一层的悲哀,是词中主题之句。“羌管悠悠”使人想到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二句而见缠绵。“霜满地”使人想到李白《静夜思》——但这是真霜、故更凄凉。最后两句“人不寐”是一总,“将军白发——征夫泪”是一分,极具唱叹韵味。末句为名句,故特别发人寻思。“白发”不止是说老,同时是愁的一转语。是则将军的愁与战士的泪是感情上的投合;将军的白发与满地银霜是设色上的映带。凡此,都增加了词句的韵味。
据说欧阳修曾呼此词为“穷塞主词”,这当然是句开玩笑的话。然而发人深省的是,范仲淹居塞上三年,筑城练兵,号令严明,屡挫敌锋,边地人歌曰“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西夏人也说“范小老子(老头)胸中自有甲兵百万”,为什么恰恰是他写出了这样一首以“燕然未勒归无计”为主题的“穷塞主词”,而并无治军之才的别人(庞籍)反以同一词调写成“战罢挥毫飞捷奏”的颂歌呢。这里首先有一个深入生活、体察下情的问题,什么是深刻、什么是肤浅,几乎一目了然。只有象范仲淹这样具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抱负的人,才写得出这样深具忧患意识的词。其次,北宋王朝对武将防范甚严,枢密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军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大大削弱了军队的作战能力,成为从根本上消除边患的重大障碍。此词反映的,正是在这样一种政局下边防将士的生活、思想和情绪。宋代国势不振、积贫积弱和社会面貌,从此词已见端倪。从这一点上说,此词纯属宋调而不同于唐音,有异于唐人边塞诗。
范仲淹毕竟是个具有非凡襟抱的人物,虽面对现实,深觉悲愤,骨子里决不消沉。这就同时赋予此词以开阔和悲壮的基调。从这一点上讲,它仍可比美于唐贤,从而成为宋代边塞词的压卷之作。此词无论从题材还是风格上,对于传统都是一种突破,也当得起“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之评,从而下开苏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