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雪
王禹偁
帝乡岁云暮,衡门昼长闭。五日免常参,三馆无公事。读书夜卧迟,多成日高睡。睡起毛骨寒,窗牖琼花坠。披衣出户看,飘飘满天地。岂敢患贫居,聊将贺丰岁。月俸虽无余,晨炊且相继。薪刍未缺供,酒肴亦能备。数杯奉亲老,一酌均兄弟。妻子不饥寒,相聚歌时瑞。因思河朔民,输挽供边鄙。车重数十斛,路遥几百里。赢蹄冻不行,死辙冰难曳。夜来何处宿,寂荒陂里。又思边塞兵,荷戈御胡骑。城上卓旌旗,楼中望烽燧。弓劲添力气,甲寒侵骨髓。今日何处行,牢落穷沙际。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謇谔无一言,岂得为直士?褒贬无一词,岂得为良史?不耕一亩田,不持一只矢。多惭富人术,且乏安边议。空作对雪吟,勤勤谢知已。
诗题《对雪》,诗意不在咏雪,而在于抒感。诗约作于宋太宗端拱元年(988),作者在汴京(“帝乡”)供职,任“右拾遗直史馆”。那时候宋跟契丹(后称“辽”)正打仗,战争的负担和灾难全部转嫁到人民身上,作者对此颇有感慨,于是在雪天写下了这首诗。
诗分五段。第一段从篇首至“飘飘满天地”,从题面叙起,写岁暮深居值雪。这段文字很平,但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突出天气的奇寒:为官的作者本人是深居简出(“衡门昼长闭”),朝廷免去五日一上朝的惯例(“五日免常参”),官署亦不办公(“三馆”指昭文、国史、集贤三馆),这些都间接表明岁暮天寒的影响。而大雪漫天飞扬则是直接写寒冷(“睡起毛骨寒,窗牖琼花坠”)。二是描述一己的闲逸。既无案牍劳形之苦,复多深夜读书之趣,因而往往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日睡起,忽觉寒气入骨,有玉屑一样的白花飞入窗内,于是“披衣出户看,飘飘满天地。”十个字对雪没有作细致的描绘,却全是一种潇散愉悦的情味。这里写的是闲人眼中的雪,是“帝乡”京都的雪,倒使人联想到一首唐诗:“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中。”(刘方平《春雪》)天寒风雪,独宜于富贵之家呵。这里写天寒,写闲逸,无不是为后文写边地兵民劳役之苦作铺垫或伏笔。
第二段(从“岂敢患贫居”到“相聚歌时瑞”)承上段,写家人团聚,赏白雪而庆丰年。值得玩味的是从篇首“衡门”(横木为门,谓简陋的住宅)句到这一段,诗人一再称穷。“贫居”固然是穷,“月俸无余”、“数杯”、“一酌”亦无不意味着穷。其实这倒不是他真的要发什么官微不救贫一类的牢骚,而是别有用意。他虽说“穷”,却不愁薪米、能备酒肴,惠及父母兄弟妻子。在这大雪纷飞的岁暮,他们能共享天伦之乐,共贺“瑞雪丰年”。这里句句流露出一种“知足”之乐,言“贫”倒仿佛成了谦词。所以,诗人实际上是要告诉读者:贫亦有等,从而为后文写真正贫而且困的人们再作地步。晚唐罗隐诗云:“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雪》)从“相聚歌时瑞”的人们联想到长安贫者,替他们说了一点话。本篇写法大致相同,但想得更远,语意更切。
第三段即以“因思”(由此想到)二字领起,至“阒寂荒陂里”句,转而以想象之笔写黄河以北(“河朔”)人民服劳役的苦况。关于北宋时抽民丁运输军粮的情况,李复《兵餽行》写得最详细,可以参看:“人负五斗兼蓑笠,米供两兵更自食;高卑日概给二升,六斗才可供十日。……运粮恐惧乏军兴,再符差点催餽军。此户追索丁口绝,县官不敢言无人;尽将妇妻作男子,数少更及羸老身。”(《潏水集》卷十一)第四段则以“又思”二字领起,至“牢落穷沙际”句,进而写兵役的苦况。
这两段所写河朔兵民之苦,与一二段所写身在帝乡的“我”的处境,适成对照。一方是闲逸,而一方是不堪劳碌:服劳役者“车重数十斛,路遥几百里,羸蹄冻不行,死辙冰难曳……”,服兵役者“城上卓旌旗,楼中望烽燧,弓劲添气力,甲寒侵骨髓……。”一方无冻馁之苦,而一方有葬身沟壑沙场之忧:或夜宿“荒陂里”,或转辗于“穷沙际”。字里行间,表现出诗人对河朔军民之深厚同情,从而引出一种为官者的强烈责任感,和对自己无力解除民瘼的深切内疚。
从“自念亦何人”到篇终为第五段,作自责之词而寓讽谕之意。看来诗人内疚很深(原于其责任感),故出语沉痛。他觉得贪图一己的安逸是可耻的(“偷安”),感到自己身为“拾遗”而未能尽到谏官的责任,身“直史馆”而未能尽到史官的责任,不足为“直士”、不足为“良史”。 “不耕一亩田”,又无“富人(民)术”,有愧于河朔之民;“不持一只矢”,又乏“安边议”,有负于边塞之兵;更对不住道义之交的热忱期望(“勤勤谢知己”乃倒装趁韵句法,意即谢知己之勤勤)。所以骂自己为蛀虫(“深为苍生蠹”)。而事实上,王禹䘌本人为官“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为己任”,是不当任其咎的。他在此诗以及其他诗(如《感流亡》)中的自责之词,一方面表示他不愿尸位素餐的责任心,另一方面也是对那些无功食禄之辈的讽刺。
诗层次极清楚,主要运用了对比结构,但这不是两个极端的对比(如白居易《轻肥》),而是通过“良心发现”式的反省语气写出,对比虽不那么惊心动魄,却有一种恳挚感人的力量。全诗语意周详,多用排比句式(二、五两段尤多),乃至段落之间作排比(三、四段),却毫无拖沓之嫌。其所以“篇无空文”,实在于“语必尽规”。因此,此诗不仅在思想上继承杜甫、白居易系心民瘼的传统,在艺术风格上也深得白诗真传,以平易浅切见长。从诗歌语言的角度看,乃是以单行素笔直抒胸臆,初步表现了宋诗议论化、散文化的风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