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
冯延已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道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首词着意建造的,是一种困扰人生的较为普遍的感情境界——词中谓之“闲情”。所谓闲情,不能简单化地解为爱情,而应指一种无缘无故的忧郁,一种莫名的烦恼,曹丕所谓“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善哉行》)有时简直就是一种周期性的情绪低落,或由时序物候感发(如“每到春来”特别是暮春时节,乍暖还寒时候),或由生理变化引起。
情绪落到低谷后,往往会有所好转——就象天气预报的“阴转晴”,似乎“抛弃”了原来的惆怅。然而,这种“惆怅”还会周而复始地到来,令人感到沮丧。词中通过“抛弃”与“谁道”呼应,写出希望走出感情的低谷,渴望振作而不得的苦闷心情。正是这种心情,使得人变得颓唐,借酒解脱,不惜自虐——“病酒”是饮酒伤身之意,“不辞”是不管之意。而下片又重起追问与反省——“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这“新愁”也就是“还依旧”的惆怅与闲情,可见内心的情结还未能解开,真有柔肠百折之感。这里刻划振作与颓唐,自怜与自弃的矛盾,是人生百态中一种典型的情态,还没有人道得象冯词这般深刻,乃至使得后世读者都能借其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词中抒情既曰“闲情”,又曰“惆怅”、曰“新愁”,一篇之中凡三致意,有缠绵往复之致,而无直致发露之感,关键在下片有写景好句截住。“河畔青芜堤上柳”,连天的草色和飘拂的柳条,所唤起的,是一种绵远纤柔的情意。末二句“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则跳出自身,作自我观照,描绘了一幅风景人物画。以景语代替了情语,就耐人寻思。清诗人黄仲则诗云:“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又云:“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如果不是内心有一份难以解脱,而百无聊赖的情绪,有谁会在寒风冷露的小桥上直立到中宵呢?黄仲则诗与冯延巳词句确有神似之处。谚云:“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不二三”,有时,不能与人言不是不愿与人言,而是自己都说不清。此词就十分细腻地写出了一种独立负荷的孤寂感,所谓“满纸春愁”又“很难指实”,的确是诗之所未能言的词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