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日以疏
古诗十九首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归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这是一篇力作,抒发的是一种天地茫茫、无家可归的歧路彷徨的失落心态——汉末知识分子典型的思想状态。
本篇一起即对人生作高度的概括、宏观的笼罩,令人低回深思,大是名言。“去”、“来”二字包容极大,直囊括天地间一切的人、事、物,它们以时空的方式存在,都有一个来去的过程。所谓“亲”、“疏”,换言之即新与旧也。凡是新的,都将成为旧的;凡是旧的,也都曾经新过。这两组范畴是相辅相成的,或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的。没有什么人、事、物,能逃得出这宇宙人生的变化规律。这两句诗以其哲理性而耐人回味,启发唐代大诗人孟浩然写出精警的名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与诸子登岘山》)比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等语,道得更早也更简括。
发毕感慨,再出情事。“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丘坟所埋葬的,都属于“去者”的范畴。丘坟是一切人最终的归宿。令人惊心动魄的更在以下两句——“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它表明,所谓“最终归宿”这种说法还不对,就连墓也有近与古之分,丘与坟也在发生着变化,有主的新坟垒得好好的,而无名的“古墓”情况就不妙了,难免被夷为耕地,墓木随之砍作柴火。新坟也总是要成为古墓的。这两句是由前两句向纵深推进,非此不能传“日以(日益)”两字所包含的变化不止的意味,即去者日疏,疏而又疏,以至无穷。
前两句的命题于此证足,以下则转出兴语,白杨树的树干挺拔多叶,故易招风,声令人生悲。“萧萧”这一象声词,古人多用于马声,或风声,“然惟坟墓之词,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张戒《岁寒堂诗话》)。诗“说至此,已可搁笔”,然“末二句一掉,生出无限曲折来。”(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所谓一掉,是指“思归故里闾”二句乃抒生人之无家可归,似乎已游离于前文。然而,这一写却突现出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原来他是一个在茫茫人世上有家难归或竟无家可归的人,唯有在这种处境中人,对生命代谢不居的现象最为敏感,最感焦灼,最觉困惑。他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人生归宿,一方面从哲理思考中悟解到宇宙间根本就不存在最终的归宿,从而只能发出无奈的悲吟。
诗人虽然天才地道出了“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这样的命题,但他真切感到和尽情发挥的却只是“去者日以疏”这一面,所以难免悲观;而“来者日以亲”这个方面,却因为缺乏生活实感,而忽略未申。这个令人欣慰的对立方面,后来在唐诗人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宋词人晏珠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等名句中得到了完美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