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赠张九旭》(高适)
高适
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
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
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
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
高适在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春天,因地方官推荐,从宋中赴京城长安(今西安)参加制科考试。这是他第二次到京城求取功名,但事与愿违,名落孙山。他便在长安住了下来,直到开元二十六年(738)秋天才返回宋中。在长安期间,他与当时的名流张旭、颜真卿等人都有交往。《醉后赠张九旭》便写于第二次旅居长安期间。
张旭是我国古代书法史上的草书圣手,字伯高,排行第九,吴(今江苏苏州)人。唐文宗曾下诏,将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和张旭草书定为“三绝”。据《新唐书·文艺传·张旭传》载,张旭好喝酒,每当大醉,呼叫狂走,或者用笔、或者甩头沾上墨汁写字,酒醒以后自认为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无法超越。当时人因而称他为“张颠”。高适的这首《醉后赠张九旭》,便是写张旭醉心书法艺术,淡于功名利禄以及傲世不恭的独特性格。
全诗的纲领在起联: “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意思是世人空言对张旭有所了解,其实张旭大异于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形象。这是以议论提起,笔锋锐利,以整个“世上”(实际上指世人)作为论辩、非难的对象,直有横扫千军之势。究竟“此翁”如何“殊不然”,与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大相径庭呢?接着的两联以事实作了回答。
颔联的两句“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兴来”与“醉后”前后互文,彼此补充。张旭的书艺达到神圣的地步,其必要的创造前提是“兴来”——情绪饱满,创作欲旺盛。这种情兴的获得,又是离不开“醉后”这一特定时刻的。“醉后” “兴来”,也就是《新唐书》张旭本传所说的“每大醉,呼叫狂走”时的兴会淋漓、喷薄欲出的创作临界状态。张旭的个性,平时就与众人不同,谈吐似乎有些颠狂,而在“醉后”,说话更加疯疯颠颠。一个“尤”字,关合张旭平时与醉后两面。醉后的“语尤颠”,只不过是平时“语颠”的进一步发展罢了。这是说,张旭从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物。张旭之被称为“张颠”,是因世人对他不理解,感到他言行怪诞,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当然,也并不含有褒扬的意思。诗人借用世人口中的“颠”字来形容张旭,则不仅是对友人的深刻理解,而且含有赞赏的意味。
颈联“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进一步写张旭的为人。他恬淡自适,与世无争,青云在目,安闲终老。大概正因为有这样的人格和心胸,他才能与书法为友,才能出语不凡、看似颠狂吧。这一联表面看来象是泛写张旭的闲笔,实际上,深一层揭出了张旭成为草圣、被呼作“张颠”的立身处世的品德方面的原因。艺术,应该是一处远离开名利角逐的殿堂,如果醉心名利,那就不可能醉心艺术。在这一点上,张旭的成功之路,对于后来者应该是有所启发的。
尾联“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是“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激起的余波细浪,具体展示张旭的闲适情趣与潇洒情态,在结构上并有回映篇首“此翁殊不然”的作用。诗人亲昵地调侃张旭:想来只要床头有酒,你还是会醉而便睡、醒而又饮的吧?这两句委婉地写张旭“嗜酒”(《新唐书》张旭本传)的特点,但并不是将他作一个酒徒来写,而是刻画一个不慕荣利的艺术家“我就是我自己”的独特的思想风貌。酒徒,乃是杯中物的奴隶,而爱好喝酒的艺术家,则是杯中物的主人。“世上谩相识”,世人眼里,张旭只是一个颠狂的酒徒; “此翁殊不然”,其实,张旭在生活中是自有追求的。结尾“能更几回眠”,似问非问,使全诗余音袅袅,也给张旭的形象平添了几分悠远的情韵。
这首诗的成功在于遗貌取神,即不拘泥于张旭形貌的具体刻画,而注意传张旭之神。读过全诗,张旭的具体形貌如何,读者依然一无所知,而他与艺为友、不慕荣利、独来独往的思想风貌以及置酒床头,悠然自得的神情体态,却得到了鲜明生动的表现。在具体写法上,此诗以议论开路,具有很大的明晰性。诗人明白表示,他写这首诗是为了纠正世人对张旭的误解。这既是对知音难遇、“人实不易知”(杜甫《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发出的慨叹,也是诗人自视为“知音”的间接表露。以下六句,便是诗人以知音者身份描画出的他心目中作为草书艺术家的张旭的形象。有意思的是,诗的题目叫“醉后赠张九旭”,被写的张旭固然常在醉中,而写张旭的诗人自己也是在“醉后”。醉人醉语,岂不变成胡言乱语了么?不,诗人正处于醉后的亢奋状态,而亢奋状态有时有助于灵感思维的激发,张旭因酒兴而醉墨淋漓,诗人也因醉意袭来而笔酣墨畅。刘熙载《艺概·诗概》说: “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说的正是这类情况。
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也写到过张旭: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概括而形象地写出了张旭的为人与书艺。李颀的《赠张旭》诗,称赞张旭轻视功名利禄: “微禄心不屑,放神于八纮。”杜甫与李颀的诗,有助于我们对高适这首诗的理解。同时,这些诗(包括高适的诗)对于了解书法史上张旭这一位艺术大家,也都是重要的文字资料,值得珍惜。
(“世上”二句)此二语已托出张颠举止性情。(钟评)真颠人胸中异常斟酌。(谭评) (钟惺 谭元春 《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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