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
杜甫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
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
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定居成都后,在地方官和朋友帮助下,辛辛苦苦在浣花溪营建了草堂,大概是因草草建成的,第二年秋天便被一场大风把屋上茅草掀走了。此诗即如实地写出了风吹茅飞和雨落屋漏长夜难眠的情状,同时抒吐了由此引发出来的忧时恤民之情,把古代贤圣那种“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理想化为诗的具体形象。宋代的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在《题子美画像》中曾热诚地赞颂了杜甫的这种精神: “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生戈矛。……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
“八月秋高”五句为一解,写风吹茅飞的情状。“风怒号”,言风大。“三重茅”,谓茅本不多。正因茅少风大,故才被卷走。有人说一重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这样的茅屋比瓦房还讲究。这种解释违反生活常识。“茅飞”三句写茅被吹走的情景:由江这边吹到了江那边,可谓茅草满天飞矣。“高者”、“下者”二句为对偶句,“挂罥”与“飘转”为动词相对,“长林”与“沉塘”为名词定语相对,“梢”与“坳”为名词相对。挂罥,挂结也。飘转,飘动旋转而下落也。有人以“塘坳”为词,实误,当以“沉塘”为词,谓无水泥塘也。此二句出曹植《吁嗟篇》: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天路”与“沉泉”相对甚明。“沉”,《风俗通·山泽篇》释为“泽之无水”者,与薮、泽、湖、渠、沟、洫同义。《庄子·达生》“沉有履”,《释文》引司马云: “沉,水污泥也。”庾信《小园赋》: “实无水而恒沉。”坳,低下处也。“南村”五句为一解,写茅草被南村群童抱走时的焦急情态。“为盗贼”,谓干出盗贼所为之事。此乃杜甫实写自己气急时骂人的话,语气虽重,但所谓“骂人无好言”也,并不象有人说的那样,真的把孩子当作“盗贼”对待。“俄顷”八句为一解,写雨来屋漏、长夜无眠的窘况。屋破雨漏,以至床头无干处,欲睡无地;勉强睡下,盖的也是“冷似铁”的旧被子、破被子。雨又下个不停,长夜沾湿,这日子何时得到尽头呢?自己是“生常免租税”之人,身经丧乱,境况尚且如此,那些不如自己的穷人呢? “平人固骚屑”,杜甫是早就知道这一点的。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迸发出结尾五句发自肺腑的、久积深蕴于心的崇高名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安得”,怎么才能得到,与下文“何时”相呼应,为急迫欲得而又苦于不能之语气。有人说这里“士”专指读书人,杜甫想的也只能是这些人。实则不然,“士”,本有“人”义,在《诗经》中其例甚多,如“他士”,他人也; “庶士” “吉士”,皆指普通男人。“士式其德”“无与士耽”的“士”,也是泛称男人。《史记·游侠列传》: “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士,亦泛指人。在杜甫诗中,其例也甚多,如“有士荷戈戟”、“士庶塞关中”、“古来杰出士”,“因悲中林士”等,“士”皆泛指人,非读书人的专称。这本是常识,而有人偏要说成专指读书人,这就只能说有意曲解了。结尾五句,用错落不齐的句式,句句押韵而又变换韵脚,这完全是为了充分表达那一刹时的激情。三个九字句,写得一气贯注,顿挫淋漓,含蕴深长。
此诗即事引发,起得突兀,收得斩截。秋风怒号,茅飞漫天,黑云漠漠,雨脚如麻,床上屋漏,绵绵人忧,这一连串意象色彩颇浓的词语诗句,有力地突出了丧乱时代给人造成的压迫感和焦虑感。“长夜沾湿何由彻”,诗人所发出的叹息和呼号,实际上是丧乱中广大人民共同感情的聚焦和折射。而结尾处陡转: “广厦”之愿,“大庇”之怀,“安如山”之希望,“独冻死”之甘心,虽说是惨澹时代中的一线闪光,是我们人民世世代代苦苦追求的近于幻想的理想,但它却把一颗伟大的火热的心呈献给我们,使我们充满信心,为驱逐黑暗和贫困,永远奋进。
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乐天《新制布裘》云: “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新制绫袄成》云: “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皆伊尹身任一夫不获之辜也。或谓: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较之,少陵为难。然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白氏饱暖而悯人饥寒者也;忧劳者易生于善虑,安乐者多失于不思,乐天宜优。或又谓白氏之官稍达,而少陵尤卑,子美之语在前,而长庆在后,达者宜急,卑者可缓也;前者唱导,后者和之耳。同合而论,则老杜之仁心差贤矣。(黄彻《碧溪诗话》卷九》)
注谓此诗因郭英乂作,或是。然秋风破屋,必有是事,有感而借之以起兴耳。“广厦万间”、“大庇寒士”,创见故奇,袭之便觉可厌。然亦真有此想头,故说得出。……“呜呼”一转,固是曲终余音,亦是通篇大结。(王嗣奭《杜臆》卷十)
末从安居,推及人情,大有民胞物与之意。(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起五句完题,笔亦如飘忽之来,疾卷了当。“南村”五句,述初破不可耐之状,笔力恣横。单句缩住黯然。“俄顷”八句,述破后拉杂事,停“风”接“雨”忽变一境;满眼“黑” “湿”,笔笔写生。“自经丧乱”,又带入平时苦趣,令此夜彻晓,加倍烦难。末五句,翻出奇情,作矫尾厉角之势。宋儒曰: “包与为怀。”吾则曰: “狂豪本色。”结仍一笔兜转,又复飘忽如风。(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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