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怨》(柳中庸)

2024-10-27 可可诗词网-唐诗评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柳中庸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边塞诗在唐代蔚为大观。“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与“大历十才子”同时的柳中庸即是边塞诗人中的一个。一提起他,人们便会很自然地想起他的传诵极广的边塞诗中的名篇《征人怨》(一作《征怨》)。

《征人怨》中写到的金河、青冢、黑山,都在今内蒙古境内,唐时属单于都护府。由此可以推断,这首诗写的是一个隶属于单于都护府的征人的怨情。全诗四句,一句一景,表面上似乎不相连属,实际上却统一于“征人”的形象,都围绕着一个“怨”字铺开。

一二句就时记事,说的是:年复一年,东西奔波,往来边城;日复一日,跃马横刀,从事征战。“金河”即大黑河,蒙语叫伊克土尔根河,源出大青山,注入黄河。唐时有金河县,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南,是防御突厥的前线。“玉关”,玉门关的省称,在今甘肃安西县双塔堡附近。金河在东而玉门关在西。所谓“岁岁金河复玉关”,只是举例而言,说明驻地常年流动,极言东西奔波之劳。“马策”,即马鞭。“刀环”,刀柄上的铜环。这里举出马策、刀环这些具体可感的事物以象征日夕不离的马上的征战生活。马策、刀环小而微,然而对于表现军中生活来说却具有典型性,足以引起对征戍之事的一系列联想。善于即小见大,借物寄情,这正是诗人用笔的老练处。“岁岁”、“朝朝”,词意看似重出,实际上这是故作拙笔,似拙实巧,借助重复以强调“征”之不断与“怨”之无穷。“复”字、“与”字,若不经意带出,有如画幅上的两处淡墨,而“岁岁”、“朝朝”的怨情,却因了这两处点染而愈益凄楚动人。

前两句从“岁岁”说到“朝朝”,似乎已经把话说尽,然而对于满怀怨情的征人来说,这只是说着了一面。他不仅从无休止的时间中感到怨苦的无时不在,而且还从即目所见的景象中感到了怨苦的无处不有,于是又有三四句之作。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丘迟《与陈伯之书》)当此美景良辰,征人却滞留在大漠之上,奔波于黄河两岸,出现在眼前的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的凄冷景象。“青冢”是西汉时王昭君的坟墓,在今呼和浩特市境内;传说塞外草白,唯独昭君墓上草发青,故名。“汉家此去三千里,青冢常无草木烟”(常建《塞下曲》),“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杜甫《咏怀古迹》)——“青冢”一向被视为远离中原的一处极为僻远荒凉的所在。时届盛春,在苦寒的塞外却“春色未曾看”(李白《塞下曲》),所见者唯有白雪落向青冢而已。三春如此,其余时节更可想而知。诗人以“三春”包举四时,言外见意,于句绝处似有无限情思摇荡。戍地的景象固然已令人凄绝,而换防时的经行之地也丝毫不给人以慰藉:顺着奔流不息的黄河长途跋涉,始终在远离故乡的塞外奔波,展现在眼前的,只是单调地矗立着的黑山罢了。这两句是就地写景,虽作景语,但都从征人眼中看出,早经征人的感情熔铸过了。从白雪青冢与黄河黑山这两幅图画里,我们不仅看到了征戍之地的寒苦与荒凉,也从中感受到了征人驻守时的冷清与征途上的苦辛。故虽不直接发为怨语,而蕴蓄于其中的怨恨之情已足以回肠荡气。

末句中黄河与黑山的关系,是最容易引起疑问的地方。考之地理,黑山(又名杀虎山)在今呼和浩特市境内,距黄河甚远,黄河是无法绕着它流转的。但读诗与写诗一样,不可过于执著。诗中之语往往“只取兴会神到”(王士祯《带经堂诗话》),而并不总是泥于形迹,处处顾及地理位置、四时节物等实际情况的。诗之有别于科学者正在于此。此诗上一句写青冢,这一句说着黄河,就联想起青冢附近的黑山,随兴所至,随手拈出,以一个“绕”字牵合,用以寄写绵绵不绝的怨情。按之实际,确有龃龉;验之诗情,则正相关合。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最大特色是含蓄。前人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司空图《诗品》)来形容含蓄的风格特点。全诗无一处说着“征”字或“怨”字,然而字句之中以至字里行间又处处弥漫着征戍之怨情。出语未尝涉及艰难困苦,读去却令人黯然神伤。在字句的枝节之间隐去“征”、“怨”,正好从整体上显出征怨之情;从环境落笔,正好显出活动于其中的人物的思想感情。因而不着一字却可以尽得风流,形之愈疏反可以见出情之愈笃。

本篇的形式美也颇惹人注意。此诗采用了两联俱对的格式,一句与二句、三句与四句各自成对。每句之中又有自对:首句“金河”对“玉关”,次句“马策”对“刀环”,三句“白雪”对“青冢”,四句“黄河”对“黑山”。两联间的对偶错落有致:前联着眼于时间,后联着眼于地域,彼此映照;而前联中也写到地域,后联中也写到时间,又互相错杂。全诗的对仗,严整而不呆滞,灵活却不杂乱,可说极尽工巧之能事了。尤其是后一联的对仗巧而美: “三”与“万”为数字对,“白”、“青”与“黄”、“黑”为颜色对,“归”与“绕”都富于动感且具人性,都不失为对仗中的上乘。上句展示的是广袤无垠的荒漠,荒漠上有一处青冢,下句展示的是连绵不绝的长河,长河环抱中是一座黑山;广与长,低与高,青与黑,两两对照,自有动人的艺术形象之美。而在美的艺术形象之中,诗人含而不露地寄托了久戍塞外的深长的怨情。

对于两联俱对的绝句,前人是颇有微词的。这是因为绝句虽短却要有味,后两句如果散行,一般说来,容易造成向外开拓的不尽之势,以对句作结则容易因对仗的形式束缚住感情的自由抒写。然而,这也不可一概而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与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对起对结,却韵远情长,柳中庸的这首《征人怨》也显得余味无穷。由此可见,形式虽有一定的反作用,决定诗作情味的毕竟还在内容本身。

大概正是由于含而不露的独特表现与属对精工的形式美这两方面的原因吧,尽管《征人怨》所抒写的感情早已成为历史的过去,而《征人怨》诗却至今仍然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