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合是诗人未?——说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
此身合是诗人未?——说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小诗,但理解上却颇有分歧。例如或认为诗人“从生活中抓取出富有趣味的又能够表现人物思想感情的小片断来加以描绘,调子是轻松愉快的”;或认为作者“因当前富有诗意的生活而联想到以前诗人骑驴的故事,有尚友古人的意思”;或认为“在这首诗里,表现出诗人善于即景生情地发掘生活中的诗意,并且随手拈来,似乎全不费力地构成一个诗情荡漾的境界”;或认为“这首诗看是自喜实是自嘲,寓沉痛悲愤于幽默之中,婉约而富有情趣”;或认为“并没有自嘲的意思,他还是相当欣赏这种有浪漫情调的诗人生活呢”。有些意见,还是针锋相对的。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读这样理解上有分歧的诗,更有必要“知其人”。因而不妨粗略地看看陆游写这首诗之前的生活经历和写这首诗之时的境遇和心情。
陆游这位杰出的爱国诗人“少小遭丧乱,妄意忧元元”,二十岁之时,就渴望“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为收复中原,统一祖国效力;但由于秦桧之流把持朝政,他的理想无法实现。乾道三年(1167),他已经四十三岁,才做个隆兴通判的小官,又以“力说张浚用兵”抗金的罪名,遭到罢斥,回到山阴老家。乾道五年(1169),起为夔州通判;次年闰五月自山阴出发,十月抵夔州,沿途写了著名的《入蜀记》。乾道八年(1172),被四川宣抚使王炎辟为干办公事。三月,他赶到南郑(今陕西汉中),积极参加了收复长安的准备工作。半年之内,西到仙人原、两当县,北到黄花驿、金牛驿,南到飞石铺、桔柏渡,或防守要塞,或侦察敌情,还参加过强渡渭水的战役和大散关的遭遇战。但正当收复长安的事业有了希望的时候,王炎被调回临安,陆游被改任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满怀希望,又化为泡影。这年十一月,陆游携同家眷赴成都,过剑阁之时,写了一首五律《剑门关》:
剑门天设险,北乡(同“向)控函秦。客主固殊势,存亡终在人。栈云寒欲雨,关柳暗知春。羁客垂垂老,凭高一怆神。
“存亡终在人”,然而人事又如何呢?收复长安的计划已然落空,在“垂老”之年,作为“羁客”,于“栈云寒欲雨”的愁惨氛围中爬上剑阁,怎能不“凭高一怆神”?
《剑门道中遇微雨》和《剑门关》是同时的作品,互相印证,可以帮助我们比较准确地把握它们的精神实质。
现在让我们看看《剑门道中遇微雨》这首七绝究竟写了些什么,是怎样写的。
人在“剑门道中”奔波,又“遇微雨”,衣服就会淋湿,因而首句便从“衣上”着笔;却又不说雨湿征衣,而说“衣上征尘杂酒痕”,正表现了大诗人在开掘题材、提炼主题方面的功力。雨湿征衣,只能说明旅途的艰苦而已,何况这一层意思,已包含在题中了。而“征尘杂酒痕”,则深刻地概括了诗人的处境和心境。“征尘”,首先来自从南郑到剑门的长途跋涉,但同时也来自“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战斗生活。那战斗生活只留下“衣上征尘”,不可复得;如今离开前线到后方的成都去做那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参议官,“衣上”徒然增添旅途的“征尘”,怎能不百感丛生!“渭水函关原不远,着鞭无日涕空横”(《嘉州铺得檄遂行中夜次小柏》),未离南郑时尚且如此,何况如今呢?于是,唯一的办法就是借酒浇愁、解闷,“衣上征尘”,又杂有“酒痕”了。诗人在此后所作的《长歌行》中声明他“平时一滴不入口”,并非一贯贪杯,只是在“国仇未报壮士老”的悲愤无由消除的情况下才“剧饮”的。
第二句“远游无处不消魂”,是个陈述句。从先后次序上看,应该先说“远游”,然后对“远游”情景作具体描写。然而“文似看山不喜平”,这样写,虽易于理解,却未免平庸。诗人且不说“远游”,一上来就用了个描写句,用“衣上征尘杂酒痕”一句描绘“远游”情景,并以实写虚,展现了“远游”者的内心世界,这才用“远游”二字点明,既使得起势突兀,一上来就抓住读者;又获得形象的鲜明性,加强了艺术感染力。王维《观猎》一开头就写“风劲角弓鸣”,第二句才点明“将军猎渭城”;杜甫《画鹰》第一句就写“素练风霜起”,接着才说“苍鹰画作殊”,都用的是这种“逆起”法。
“远游”的“游”含义很丰富,不单指游玩、游览、游乐。它是相对于家居而言的,在家的人叫“居人”,出门的人就叫“游人”、“游子”。至于出门去干什么,或游宦、或游学,则视具体情况而定。具体到这首诗,“远游”指诗人从南郑到成都的长途旅行;但实际上,还可以追溯得更远。从乾道六年离开山阴老家赴夔州、奔南郑,直到现在去成都,调动频繁,仆仆风尘,都是这“远游”的具体内容。正因为这样,就感到这“远游”“无处不消魂”了!“消魂”这个古代汉语中的词其含义相当丰富、复杂,用现代汉语中的任何一个词,都无法准确地对译。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李善注云:“夫人魂以守形,魂散则形毙。今别而散,明恨深也。”这解释当然是正确的。但“消魂”又不限于形容愁恨悲伤一类的感情。有时又用以表现喜悦,如说“真个消魂”之类。大致说来,凡因外界感触而使得心情激动,都可用“消魂”,究竟是愁是喜,是恨是乐,也要看具体情况。这里的“远游无处不消魂”,只有联系上下文才能得到确切的理解。上文已作了一些分析,且看下文。
“此身合是诗人未?”——我这个人,应该算是诗人呢?还是不应该算是诗人?
这一问,问得很突然,问得出人意外。他早已是出名的诗人了;而且,算不算诗人,他岂能没有自知之明,何必多此一问?何况,这一问和上句的“消魂”之间,又很难找到内在的联系。
看看下句,才知道先后次序又被颠倒了。
第二句中的“无处”当然包括此处:“剑门道中”。“消魂”,也当然指“远游”至“剑门道中”,使诗人深有感触,心情激动。但光说“消魂”,毕竟很抽象,于是在“衣上征尘杂酒痕”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形象描绘,写出了“细雨骑驴入剑门”这句绝妙好诗,那位“远游”者的神态及其旅途景物,便都跃然纸上。这就是说,按顺序“细雨骑驴入剑门”应该紧接“远游无处不消魂”;那一问,则是由此激发出来的,应该移在后面,而作者却把它提前了。一提前,就突出了那一问的重要性,使读者急于得到答案。而读了第四句,又发现那并非答案,而是提出问题的根据。问而不答,就不能不引人深思,从而收到了言已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衣上征尘杂酒痕”,“细雨骑驴入剑门”,此情此景,引起了诗人的许多联想。自己骑驴远游,衣有“酒痕”,就联想到许多诗人也骑驴,也好酒。例如李白,就乘醉骑驴游华阴(见王琦《李太白全集注》卷三十六引《合璧事类》)。杜甫则“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又往往把诗和酒联系起来,如说“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独酌成诗》)等等。早在陆游之前,就有《杜子美骑驴图》(见《广川画跋》卷四)和《醉杜甫象》(见《画声集》卷一)流传。至于孟浩然骑驴踏雪寻梅、贾岛骑驴赋诗、孟郊骑驴苦吟、李贺骑驴觅句、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则更为人所熟知。而自己过剑门入蜀,又自然联想到杜甫过剑门入蜀的经历,联想到以《蜀道难》诗赢得“谪仙”称号的蜀中诗人李白,联想到杜甫、黄庭坚入蜀以后在诗歌创作上取得的杰出成就。这许多联想,就引出了意味深长的一问。既然许多前代的著名诗人都如此,我亦如此,那么,我究竟该不该算是个诗人呢?
这一问意味深长,不能用简单的“是”或者“不是”来回答。让我们看看陆游的《读杜诗》:
城南杜五少不羁,意轻造物呼作儿。一门酣法到孙子,熟视严武名挺之。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
满怀壮志,满腹经纶,却得不到马周遇太宗那样的机缘,因而一筹莫展,只能“空怀英概入笔墨”;而世人又不明真象,仅仅看作诗人,真使人抚几嗟叹,感慨万千!这是讲杜甫吗?是的,是讲杜甫,但也是讲自己。
在《长歌行》里,他就明确地为自己报国无门而提出诘问:“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螿鸣?”而这一问,又是自己无法回答的。
“此身合是诗人未?”这一问,他自己也无法回答。就主观方面说,在南郑的时候,就主张先收复长安,再经略中原,用“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莫作世间儿女态,明年万里驻安西”之类的豪壮诗句抒发过宏伟的理想。直到晚年,仍然梦想“驱铁马”、“渡桑乾”、“北定中原”、“为国戍轮台”,何尝甘愿“哦诗常作寒螀鸣”,仅仅作个诗人?然而客观现实不许可实现自己的理想,又有什么办法?如今,被迫离开了边防前线,不是“驱铁马”,而是“骑蹇驴”;不是“凯旋宴壮士”,而是独自喝闷酒;不是“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踏黄河冰”,而是“衣上征尘杂酒痕”,“细雨骑驴入剑门”。这岂不是仅仅落得个诗人的下场了吗?
为了进一步理解“此身合是诗人未”的内涵,不妨再看看诗人入蜀以后所作的《夏夜大醉醒后有感》:
少时酒隐东海滨,结交尽是英豪人;龙泉三尺动牛斗,《阴符》一编役鬼神。客游山南(“山南”指南郑——引者)夜望气,颇谓王师当入秦;欲倾天上河汉水,净洗关中胡虏尘。那知一旦事大谬,骑驴剑阁霜毛新;却将覆毡草檄手,小诗点缀西州春!素心虽愿老岩壑,大义未敢忘君臣;鸡鸣酒解不成寐,起坐肝胆空轮囷。
附带一提:我们的堪称“伟大”的古典诗人,其最高理想都不是作一个诗人而已,而是“馀事作诗人”。陆游晚年教导他的儿子说:“汝若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这“诗外工夫”,一般理解为生活阅历,当然不算错;但陆游的本意,主要指在做人上下工夫,做一个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人。在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那就要“忘家思报国”,“万里扫尘烟”,扶颠持危,活国济民。
综合以上的分析,这首《剑门道中遇微雨》的情调不能说是“轻松愉快的”,更不能说作者“相当欣赏这种有浪漫情调的诗人生活”。就基本内容而言,这首诗与《读杜诗》、《长歌行》、《夏夜大醉醒后有感》相类似,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愤懑;但在艺术表现上却另辟蹊径。前三首,直抒胸臆,激情喷涌;这一首,含蓄婉约,意在言外。孤立地看,衣有“征尘”,只说明赶路而已;衣有“酒痕”,只说明喝酒而已;“远游”,“消魂”,其含义又丰富、复杂,难以确指。“远游”如果是为了欣赏自然风景,那么“微雨”中的剑阁七十二峰也煞是好看,能给人以美的享受,令人“消魂”。“骑驴”寻诗,又有其悠久的传统,“细雨骑驴入剑门”,就更有诗意。“诗人”的桂冠,也是令人歆羡的,“此身合是诗人未”,未尝不可以理解为以“合是诗人”“自喜”。然而在顾及作者“全人”的同时细读“全诗”,便于含蓄中见忧愤,于婉约中见感慨。惟其含蓄,忧愤更其深广;惟其婉约,感慨更其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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