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作诗如见画——说苏轼《韩干马十四匹》
苏子作诗如见画——说苏轼《韩干马十四匹》
二马并驱攒八蹄,二马宛颈鬃尾齐;一马任前双举后,一马却避长鸣嘶。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前者既济出林鹤,后者欲涉鹤俯啄。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
苏轼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他的题画诗,多而且好。七绝如《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和《书李世南所画秋景》:“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櫂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都至今传诵。五古如《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
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无乃枯木形,人禽两自在?北风振枯苇,微雪落璀璀。惨淡云水昏,晶荧沙砾碎。弋人怅何慕? 一举渺江海。
纪昀称其“一片神行,化尽刻画之迹”。七古如《书韩干牧马图》、《韩干马十四匹》、《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等,都是名篇。这里谈谈《韩干马十四匹》。
韩干,唐代京兆蓝田(治今陕西西安)人,相传年少时曾为酒肆雇工,经王维资助学画,与其师曹霸皆以画马著名,杜甫在《丹青引》里曾经提到他。《唐朝名画录》说他“能状飞黄之质,图喷玉之奇”。“开元后四海清平,外国名马,重译累至,明皇择其良者,与中国之骏同颁画写之,陈闳貌之于前,韩干继之于后,写渥洼之状若在水中,移騕褭之形出于图上,故韩干居神品宜矣。”《历代名画记》也说唐明皇命韩干“悉图其骏,则有玉花骢、照夜白等。时岐、薛、宁、申王厩中皆有善马,干并图之,遂为古今独步”。他的《照夜白图》等作品尚存,而苏轼题诗的这幅画,却不复可见。诗题说是“马十四匹”,画中的马,却不止此数。南宋楼鑰在《攻媿集·题赵尊道渥洼图序》里说:他看见的这幅渥洼图,乃是李公麟所临韩干画马图,即苏轼曾为赋诗者。“马实十六,坡诗云‘十四匹’,岂误耶?”楼鑰因而题苏轼诗于图后,自己还作了一首“次韵”诗:“良马六十有四蹄,腾骧进止纷不齐。权奇倜傥多不羁,亦有顾影成骄嘶。或行或涉更相顾,交颈相靡若相语。画出老杜《沙苑行》,将军弟子早有声。中闻名种鸡群鹤,无复瘦疮乌燕啄。当时玉花可媒龙,后日去尽鸟呼风。开元四十万匹马,俯仰兴亡空看画。龙眠妙手欲希韩,莫遣铁面关西看。”李公麟,字伯时,号龙眠居士,北宋大画家。他是苏轼的好朋友,苏轼就为他写过不少题画诗,如《和王晋卿题李伯时画马》、《戏书李伯时画御马好头赤》、《书林次中所得李伯时〈归去来〉、〈阳关〉二图后》、《题李伯时画〈赵景仁琴鹤图〉二首》等等。苏轼既为韩干的那幅画马图题诗,李公麟临那幅画,自属可信。临本中的马是“十六匹”,也很值得注意。王文诰“据公诗,马十四匹,楼所见并非临本也”的案语,是缺乏根据的。细读苏轼的这首题画诗,就发现那些说“据公诗,马十四匹”的人,漏数了一匹,搞混了一匹。
现在来看题画诗。
诗题标明马的数目,看来要逐一叙、写。但如果一匹一匹地叙述、描写,就像记流水账,流于平冗、琐碎。诗人匠心独运,虽将十六匹马——摄入诗中,但时分时合、夹叙夹写,穿插转换,变化莫测。先分写,六匹马分为三组。“二马并驱攒八蹄”,以一句写二马,是第一组。“攒”,聚也。“攒八蹄”,以富于特征性的局部形象再现了“二马并驱”之时腾空而起的动态。这“二马”由于“并驱”,速度较快,所以跑在最前面。“二马宛颈鬃尾齐”,也以一句写二马,是第二组。“宛颈”,曲颈也。“鬃尾齐”,谓二马高抵相同,修短一致。诗人抓住这两个特点,再现了二马形同意合、齐步行进的风姿。“一马任前双举后,一马却避长鸣嘶”,两句各写一马,合起来是一组。“任”,用也。一马在前,用前腿负全身之重而双举后蹄,踢后一匹;后一匹退避,长声嘶鸣,大约是控拆前者无礼。四句诗写了六匹马,一一活现纸上。
以上可以看作第一段。接下去,如果仍然要“二马”如何、“一马”如何的办法继续写下去,就未免呆相。因此,诗人迅速掉转笔锋,换韵换意,由写马转到写人:“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这两句,忽然插入,出人意外,似乎与题画马的主题无关。方东树就说:“‘老髯’二句一束夹,此为章法。”又说:“夹写中忽入‘老髯’二句议,闲情逸致,文外之文,弦外之音。”他把这两句看作“议”(议论),而不认为是“写”(描写),看作表现了“闲情逸致”的“文外之文”,离开了所画马的本身,这都不符合实际。至于这两句在章法变化上所起的妙用,他当然讲得很中肯;但实际上,其妙用不仅在章法变化。第一,只要弄懂第三组所写的是前马踢后马、后马退避长鸣,就会恍然于“奚官”之所以“顾”,正是由于听到马鸣。一听到马鸣,就回头看;一看,就发现那两匹马在闹矛盾。一个“顾”字,“写”出了多少东西!第二,“前身作马通马语”一句,似乎是“议”,但议论这干什么?其实,“前身作马”,是用一种独特的构思,夸张地形容那“奚官”能“通马语”;而“通马语”,又非空泛的议论,乃是特意针对“一马却避长鸣嘶”说的。前马踢后马,后马一面退避、一面“鸣嘶”,“奚官”听懂了那“鸣嘶”的含义,自然就对前马提出批评和警告。可见“通马语”所暗示的内容也很丰富。第三,所谓“奚官”,就是养马的役人,在盛唐时代,多由胡人充当。“老髯”一词,用以描写“奚官”的外貌特征,正说明那是个胡人。更重要的一点是,“老髯奚官骑且顾”一句中的那个“骑”字,告诉我们“奚官”的胯下还有一匹马。就是说,作者从写马转到写人,而写人还是为了写马:不仅写“奚官”闻马鸣而“顾”马群,而且通过“奚官”所“骑”,写了第七匹马。而这匹马,前人都视而不见。王士禛《古诗选》选此诗,有“十五马”之说,方东树从之,赞此诗“叙十五马如画”,但他们所增加的是“最后一匹”,并未看见“奚官”所“骑”的这一匹。
以上两句,自成一段。这一段,插入“老髯奚官”,把画面划分成前后两大部分;又以“奚官”的“骑且顾”,把两大部分联系起来,颇有“岭断云连”之妙。
所谓“连”,就表现在“骑”和“顾”。就“骑”说,“奚官”所骑,乃十六马中的第七马,它把前六马和后九马连成一气。就“顾”说,其本义是回头看,“奚官”闻第六马长鸣而回头看,表明他原先是朝后看的。为什么朝后看?就因为后面还有九匹马,而且正在渡河。先朝后看,又闻马嘶而回头朝前看,真是瞻前而顾后,整个马群,都纳入他的视野之中了。
接下去,由写人回到写马,而写法又与前四句不同。“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这两句合写八马,着眼于它们的共同点:边饮水边行进,而饮水时微流被吸入唇吻,仿佛发出汩汩的响声。一个“后”字,确定了这八匹马与前七匹马在画幅上的位置:前七马,早已过河;这八匹,正在渡河。八马渡河,自然有前有后,于是又分为两组,描写各自的特点。“前者既济出林鹤”,是说前面的已经渡到岸边,像“出林鹤”那样昂首上岸。“后者欲涉鹤俯啄”,是说后面的正要渡河,像“鹤俯啄”那样低头入水。四句诗,先合后分,共写八马。这可以看作第三个段落。
第四段用两句诗突现了一匹骏马。“最后一匹马中龙”一句,先叙后议,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周礼·夏官·庾人》云:“马八尺以上为龙。”说这殿后的一匹是“马中龙”,已令人想见其骏伟不凡的英姿。紧接着,又来了个特写镜头:“不嘶不动尾摇风。”“尾摇风”三字,固然十分生动、十分传神;“不嘶不动”四字,尤足以表现此马的神闲气稳、独立不群。别的马,或者已在彼岸驰骋,或者即将上岸,最后面的,也正在渡河。而它却“不嘶不动”,悠闲自若。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它是“马中龙”。真所谓“蹄间三丈是徐行”,自然不担心拉下距离。
认为“据公诗马十四匹”的王文诰,既没有发现“奚官”所“骑”的那匹马,又搞混了这“最后一匹”马。他说:“此一匹,即八匹之一,非十五匹也。”其实,从句法、章法上看,这“最后一匹”和“后有八匹”是并列的,怎能说它是“八匹之一”?
十六匹马逐一写到,还写了“奚官”,写了河流,却一直未提“韩干”、也未说“画”。形象如此生动,情景如此逼真,如果始终不说这是韩干所画,读者就会认为他所写的乃是实境真马。然而题目又标明这是题韩干画马的诗,通篇不点题,当然不妥。所以接下去便点题,而前面所写的一切,已为点题作好了充分的准备。归纳前面所写,就自然得出了“韩生画马真是马”的结论。“画马真是马”,这是对韩干的赞词。赞别人,是正常的;自赞,就有点出格。而作者却既赞韩生、又自赞,公然说:“苏子作诗如见画。”读完下两句,才看出作者之所以既赞韩生又自赞,乃是为全诗的结尾作铺垫。韩生善画马,苏子善作画马诗;从画中,从诗中,都可以看到真马,看到“马中龙”。可是,“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世间没有善于相马的伯乐和善于画马的韩干,连现实中的骏马都无人赏识,又何况画中的马、诗中的马!既然如此,韩生的这画、苏子的这诗,还有谁去看呢?两句诗收尽全篇,感慨无限,意味无穷。
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他是强调“神似”的。在诗里他并没有用摄影或雕塑的尺度比例来衡量所写的这十六匹马。但由于他用“攒八蹄”、“宛颈”、“任前举后”、“却避长鸣”、“微流赴吻”、“尾摇风”等特征性的局部形象和“出林鹤”、“鹤俯啄”等富于联想的比喻,传众马之神,因而一面读诗,一面静思冥想,那十六匹马就一一呈现眼前,形神各异,声态并作。
全诗只十六句,却七次换韵,而换韵与换笔、换意相统一,显示了章法上的跳跃跌宕,错落变化。
这首诗的章法,前人多认为取法于韩愈的《画记》。洪迈《容斋五笔》卷七记载:
韩公人物《画记》云:……凡马之事二十有七焉;马大小八十有二,而莫有同者焉。秦少游谓其叙事该而不烦,故仿之而作《罗汉记》。坡公《韩干十四马》诗……,诗之与记,其体虽异,其为布置铺写则同。诵坡公之语,盖不待见画也。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云:
《韩干马十五匹》,叙十五马如画,尚不为奇;至于章法之妙,非太史公与退之不能知之。故知不解古文,诗亦不妙。……直叙起,一法也。叙十五马分合,二也。序夹写如画,三也。分、合叙参差入妙,四也。夹写中忽入“老髯”二句议,闲情逸致,文外之文,弦外之音,五妙也。夹此二句,章法变化中又加变化,六妙也。后“八匹”,“前者”二句忽断,七妙也。横云断山法,此以退之《画记》入诗者也。后人能学其法,不能有其妙。
洪迈、方东树都认为这首诗吸取了《画记》的章法,这当然是不错的;但这首诗似乎是更多地受了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的启发。不妨看看这篇名作:
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今之画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此诗章法更复杂,更穷极变化,不可方物。所观曹霸画马图,本画九马,却先不写九马而写画家,以江都王陪出曹霸。写曹霸,突出“曾貌先帝照夜白”,为末段感慨预留伏笔。接着又叙曹霸为贵戚权门画马,从而以其所画他马陪衬图中九马。写九马分三层:先说“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然后以“今之画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两句拍合,从真马落到画马,这是第一层;“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这是第二层;“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这是第三层。忽从九马引出三万匹,又慨叹“龙媒去尽”,一马不留。中间写九马,先出二马,继出七马,又九马合写。有分有合,历落有致。苏轼的诗取法于此,是灼然可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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