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华《十二月的风》

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 它魔手似的撕断了电线，咆哮着把灰尘扬到天空，使天地立即变为昏暗，人马车辆都瞎子似的呆在当路上，不敢向前摸索; 它尖刀似的刺入人的骨髓，使人呼吸短促，喘不过气来。它……但在它的严威里，也精炼出了千千万万纯钢似的为民族独立自由而苦斗的可爱的青年。

这是前年十二月八日的深夜，S冒着狂风^②，到了我的寓所里，从武汉大革命时代闯过来的他的双目，特别显得明亮。不待他坐定我就问道： “怎么样?”

“决定了。明天来一个行动。给明天要成立的汉奸组织及侵略者一个坚决的回答……这显示着华北民族对汉奸政权是狂愤的，抗拒的，这显示着……”

……

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 它加速了我血液的循环，使我兴奋，失眠。

次日早晨，一早就往东北大学去，刚到了校门口，即见好多学生到大门口集合。后边还在连续不绝地由饭厅、宿舍向门口飞奔。十二月的狂风，尖刀似的向穿着薄衣服的他们无情地乱刺。俨然赴战场似的，他们的面孔上都带着极度紧张的表情。遇着熟识面孔的时候，相互间只匆匆地投一个会心的笑。

“打倒汉奸!”

“反对伪组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大队冒着十二月的狂风，冲过了西四牌楼的森严的警戒线，向西单挺进，与中国大学等校会合了……

晚间又遇到今天担任了全队总指挥的S君，他刚下战场似的饥渴困倦地说：

“今天大队经过西四、王府井等地，遭到警犬的水龙猛烈的冲射，刺刀，大刀，木棍，枪托，皮带的毒打与刺杀……结果，有不少同学受伤，有不少同学被捕了。但是……”

但是，这一笔血债激起了更猛烈的狂愤，准备着更勇壮的新的行动。

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 它卷起了青年的血潮，洒遍了故都! 它卷起了争自由的怒吼，滚遍了全中国，滚遍了全世界!侵略者及其走狗们在这狂暴的血潮与怒吼前边都抖颤，胆寒。

“一二·九”血的日子过去，在故都处处都充满着一片杀机，人人都有一种火山将要爆发的预感： 青年大众准备着更勇壮的行动，汉奸们准备着更残酷的屠杀!

暴风雨前的死寂过去了。

这是十六日的早晨，我又往东北大学去，沿途经过的要道，路口，都有大批荷枪实弹的军警把守着。穿黑短皮衣的什么队，背着大刀，带着盒子枪，三五成群地骑着车子各街巷巡逻着。校门口的马路上，站着两排武装军警。严肃，热烈，紧张的空气弥漫了全校。学生纠察队执着木棍严守着校门。在大礼堂开会之后，为着避免军警的截击，就化整为零，三五成群地沿着马路或胡同，往西单北大街的马路上作滚雪球式的行进的集合。与中国大学等校汇合成大队后再向目的地——天桥迈进。

我到西四下了电车，马路两旁的便道上，到处都涌出了三五一群的同学，好像便衣队似的，匆忙地，机警地，敏捷地向西单行进。

“先生，上天桥去不去?”

“去! 你们从这里走，我由这里到东四去看看，再由东四坐电车去。……”

说罢我就转入了西安门大街，坐上洋车经过北平图书馆门口，向北海的石桥走去了。

坚冰把北海的水面完全封住了，一辆救火车呆呆地蹲在石桥的西口，忠实地执行着扼守要道的职务。荷枪的警察站在汽车的附近。桥下北海的冰面被凿开了一个大洞，很粗的橡皮管子插在水里，作随时可以冲射的准备。

在这样森严的戒备中，我坐着车子，通过了石桥。刚刚绕过了围城，就望见黑压压的火山溶岩似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人群由大石作的南口往北长街通过来。

传单与各种的旗帜，在十二月的狂风里飞舞着……

“打倒汉奸!”

“反对伪组织!”

“………”

呵，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 但现在它却遮不断这万众一声的怒吼!

我好似一粒铁屑，被这由万众组成的一条巨大的磁石吸去了。

到了距南长街南口不远的地方，担任交通的一位骑车的同学;由南口折回来，骑到车上，高举着右手，吹着哨子喊道：

“诸位同学注意! 前面有戒备! ……”

大队密集地向前挺进了。说话之间，枪托，木棍，水龙一齐向着大队打击冲射起来……

“打倒汉奸!”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走狗!”

“同学们冲上去!”

“冲上去!”

十二月的狂风卷着震动天地的怒吼，万众一心的火山溶岩似的人群，冒着水龙、木棍、枪托、大刀，冲破了要塞似的南长街口，从警察手里抢过了水龙，照准刚才手执龙头的警察冲起来。

南长街口转角地方的救火汽车被击毁了。

“打倒汉奸!”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十二月的狂风，卷着万众的怒吼，冲过了南长街的要口西长安街滚去了。

府右街南口的十字街口，大批的军警在扼守着。等待大队快要接近的时候，冲锋似的——

“杀! ……”

“杀! ……”

大刀、枪刺的晶亮的光辉在闪耀着，军警像猛兽似的向大队扑过来……

热血在汇流了。

……

呵!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 它卷起了为民族争自

由的怒吼，滚过了故都，滚过了全中华，滚过了全世界!

民族解放的号音——十二月的风呵，在这抗战的烽火里，你更猛烈地吹起来吧!

【鉴赏】 1935年6月，蒋介石集团同日寇签订了卖国的“何梅协定”，使整个华北的军事、政治、经济都置于日本帝国主义的控制之下，造成了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1935年8月1日，中国共产党在长征途中发表了 “八一宣言”，要求国民党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号召全国人民不分阶级，不分党派，团结起来，挽救民族危亡。11月发生了“冀东事变”，日寇指使国民党汉奸殷汝耕在河北东部成立傀儡政权“冀东防共自治政府”。蒋介石集团继续执行反共反人民的投降卖国政策，又下令设立“冀察政务委员会”。用变相的“自治”来使华北“特殊化”。北平、天津及整个华北的人民已感到亡国灭种的大祸迫在眉睫，纷纷发出救亡图存的沉痛呼声。青年是革命的号角，青年是革命的先锋，首先起来举行爱国大示威的正是北平的广大青年学生。12月9日，北平青年学生在共产党人的领导下，冒着十二月的刺骨寒风，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反对伪组织”，“反对自治运动”等口号，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并向国民党当局提出六项要求。国民党当局却动用大批武装军警来镇压青年学生的爱国行动，当场打伤一二百人，逮捕数十人。这就激起了广大学生和市民的“更猛烈的狂愤”。12月16日，是“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的日子，学生们举行了更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他们同凛冽寒风，同反动军警的大刀、枪棒、水龙头搏斗了一整天，迫使国民党当局不得不宣布“冀察政务委员会”延期成立。散文《十二月的风》，就是通过作者的亲身经历，记写了 “一二·九”、“一二·一六”青年革命运动的情况，热情地歌颂了青年学生的伟大的爱国精神，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国主义的思想感情。

这篇文章，首先写北平的十二月的风的 “狂暴”，用自然气候的严寒来象征当时政治气候的严酷，并指出正是在这样严寒和严酷的环境里，“精炼出了千千万万纯钢似的为民族独立自由而苦斗的可爱的青年”! 作者以写自然风暴起题，接着就着重写政治上的革命大风暴，写轰轰烈烈的 “一二·九”、“一二·一六”青年爱国运动，写北平学生冒着自然界的严寒风暴，面对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和血腥镇压，勇壮地举行大示威大游行，掀起挽救民族危亡的革命风暴。作者是整个运动的参加者和目击者，因此写得非常真实生动，使人读之，犹如身临其境： “‘打倒汉奸!’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走狗!’ ‘同学们冲上去!’ ‘冲上去!’ 十二月的狂风卷着震动天地的怒吼，万众一心的火山溶岩似的人群，冒着水龙、木棍、枪托、大刀，冲破了要塞似的南长街口，从警察手里抢过了水龙，照准刚才手执龙头的警察冲起来。……”作者边叙边议，对这次学生运动及其巨大影响，反复地书写，纵情地歌颂： “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 它卷起了青年的血潮，洒遍了故都! 它卷起了争自由的怒吼，滚遍了全中国，滚遍了全世界!”“呵，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 它卷起了为民族争自由的怒吼，滚过了故都，滚过了全中华，滚过了全世界!”作者称“一二·九”、“一二·一六”运动是“民族解放的号音”，希望青年学生们的伟大的爱国精神在抗战的烽火里发扬光大。历史正是如此，伟大的 “一二·九”运动立即在全国产生了巨大影响，得到了全国各大城市的积极响应，各大城市的青年学生都纷纷起来举行示威游行。伟大的“一二·九”运动，标志了中国抗日民族革命新高潮的到来。1936年12月，西安学生举行 “一二·九”周年纪念示威游行，向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请愿，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接着就爆发了闻名中外的 “西安事变”，成了整个时局的转折点。中国历史从此转到全国人民一致抗日的抗日战争新时期。

总之，《十二月的风》，用奔放的激情、诗化的语言，记写和歌颂了伟大的“一二·九”运动，是一篇具有珍贵历史价值的优秀散文。本文语言凝练，寓意深广，诗味盎然，朴实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