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辉英 油麻菜籽
作者简介 廖辉英,女。1949年生于台湾省台中县。1955年入乌
日国民小学就读,以后入台北一女中、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廖辉英从
初中三年级开始写作。她曾任《妇女世界》的主编,曾在国华、国泰建
业广告公司任职,兼任凯美、龙霖建设公司企划部主任和经理,更创办
社区报《高雄一周》,任发行人兼总编辑。她学的是文学,却在工商界
闯荡15年。她的《油麻菜籽》获1982年第五届“时报文学奖”甄选小
说首奖,并于1983年由台湾三大导演合作(万仁导演、侯孝贤编剧、柯
一正饰男主角)拍成电影。中篇小说《不归路》获《联合报》中篇小说
推荐奖。她的作品篇篇与时代脉搏息息相关,击中台湾社会要害;写两
性情怀,最能抚平现代人的伤口,在台湾公认是社会性最强、共鸣性最
大的作家之一。她已出版的著作有:短篇小说集《油麻菜籽》、中篇小
说 《不归路》,长篇小说《盲点》、《落尘》、《绝唱》、《蓝色第五季》、
《窗口的女人》、《朝颜》,散文集《谈情》、《说爱》、《自己的舞台》、《心
灵旷野》、《咫尺到天涯》、《淡品人生》、《两性拔河》,儿童文学《草原
上的星星》等。
内容概要 这篇小说是用第一人称“我”的叙事观点写的。我的母 亲是一位富有的医生的女儿,并曾在日本的新娘学校念过书,她的艳色 和家世,让邻近乡镇的媒婆踏穿了门坎、许多年轻医生铩羽而归。但她 终于下嫁了,令人侧目的是,我的父亲既非医生出身,也谈不上门当户 对,仅只是邻镇一个教书先生的工专毕业的儿子。据说,医生伯只是看 上新郎的憨厚了。我母亲下嫁时,用轿车和卡车载的嫁妆就有十二块金 条、十二大箱丝绸、毛料和上好的木器。婚后一举得男——我的大哥, 当时,我的父亲23岁,我的母亲21岁。我懂事以后,经常看到父亲横 眉竖目、摔东掼西,母亲披头散发、呼天抢地。每当父母失和,母亲便 会回娘家去,然后再由白发苍苍的外祖父带着母亲回来。外祖父总是告 诫母亲:女人是油麻菜籽命,这也是你的命啊!你自己只有忍耐。大弟 出生的第二年,久病的外祖父终于撒手西归。6岁时,我一边上厂里免 费为员工子女办的幼稚园大班,一边带着大弟去上小班;在家还要帮妈 妈淘米、擦拭满屋的榻榻米、陪大弟玩。妈妈常对她说:“阿惠真乖,苦 人家的孩子比较懂事。”有时我觉得哥哥是爸爸那一圈的。有一回,妈 妈打他,他哭着说:“好! 你打我,我叫爸爸揍你!”7岁时,我赤着脚 上村里唯一的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时,我跟妈妈说,我要双鞋。妈妈拿 着外公给她的东西去卖掉,然后给我买了一双绛红色的布面鞋。那以 后,妈妈就经常开箱子拿东西,在晚上去台中。第二天,我们就可以吃 到一块红豆面包,而且接下来饭桌上便会有好吃的菜。升上二年级时, 我仍然是班上的第一名,并且当选为模范生。住在同村又同班的阿川对 班上同学说:“李仁惠的爸爸是坏男人,他和我们村里一个女人相好,她 怎么能当模范生呢?”我把模范生的圆形徽章拿下来,藏在书包里,整 整一学期都不戴它,而且从那时起,也不再和阿川讲话。有一晚,妈妈 流产了,一直流血,让我去找人。我披上雨衣,赤着脚走出大门。邻居 帮忙找来了医生。医生走了以后,邻居说:“今天若无这个8岁囡仔,伊 的命就没啦。”那一年的年三十,年糕刚刚蒸好,妈妈正要去杀公鸡,就 在这时,家里来了四五个大汉,爸爸青着脸被叫出来。这些人气势汹汹 地质问爸爸。原来爸爸在外面搞女人,人家是找来要遮羞钱。那些人走 后,没有办法,爸爸又逼妈妈拿出东西,他推着自行车,去变卖东西、 当掉自行车去了。我们家在这里实在住不下去了,全家搬到台北。转了 学,才发现台北的老师出的功课全是参考书上的。当时参考书一本要十 几块钱,大哥是高年级,接近联考,一学期必须买好几种,家里一下子 拿不出那么多,妈妈决定先买他的。可是,每到月底,老师便宣布“明 天要交补习费”,当时的行情是三十块钱一个月,有钱的同学交到两百 块、一百块不等,到最后,往往只剩我一个没缴。常常,我才交了上个 月的,同学们又开始交下个月的了。被老师指名道姓在课堂宣读,和让 同学们侧目议论的羞耻,不久就被每次月考名列前茅的荣誉扯平了。那 几年,每天早晨等我们起床时,桌上已摆着两碗加盖的刚煮熟的白饭, 哥哥碗里是两只鸡蛋,我碗里仅有一只。我嘀咕着:“我怎么不能吃两 只蛋?鸡粪每晚都是我倒的,阿哥可没侍候过那些鸡!”妈愣住了,好 半晌才说:“你计较什么?女孩是油麻菜籽命,落到哪里就长到哪里。没 嫁的女孩,命好也不算好,将来你还不知姓什么呢?”初中联考,我考 取了第一志愿。注册时,爸爸特地请了假,用他的自行车载我去学校。 那天中午,爸爸带我去吃了一碗牛肉面,又塞给我五块钱,然后叮咛我 说:“回家不要跟你妈说,这个帐记在注册费里就行啦!”初中那年,爸 爸对于教我功课显得兴致勃勃,那时他最常说的话就是: “阿惠最像 我!”他常常塞给我几毛钱,然后示意我不要讲。日子在半是认命、半 是不甘地嘈嚷中过去。妈妈37岁时又怀了小弟。妈妈临盆前,我拿出 存了两年多,一直藏在床底下的竹筒扑满,默默递给妈妈。她把生了锈 的劈柴刀拿给我,说:“钱是你的,你自己劈。”言未毕,自己就哭了起 来。一刀劈下,哗啦啦的硬币撒了一地。我那准备要参加横贯公路徒步 旅行队的小小的梦,仿佛也给劈碎了似的。然后,母女俩对坐在阴暗的 厨房一隅,默默地叠着那一角钱、两角钱……。初中毕业时,我同时考 取了母校和女师。妈说女师是免费的,而且女孩读那么高干什么?有个 稳当职业就好。那两年开始父亲应聘去菲律宾工作,有了高出往常好多 倍的收入,我坚持自己的意思,母亲最后居然首肯了我继续升读高中。 那些年,家里的境况有了好转。妈妈时而叨念着父亲过去不堪的种种, 时而又望着他从菲律宾寄来的信和物,半是嗔怨、半是无可奈何地哂笑 着。然后,我考取了大学。我仍是傻傻的,不怎么落力地过着日子,既 不争什么,也不避着什么。像别人一样,我兼做家教、写起稿子,开始 自己挣起钱来。在那不怎么缤纷的大学四年里,我半兼起“长姐如母” 的职责,这样那样地拉拔着那一串弟妹。母亲则不知何时,开始勤走寺 庙、吃起长斋,做起半退休的主妇了。父亲辉煌的时期已过,回国以后, 他早过了人家求才的最高年限,凭着技术和经验,虽也谋定职业,然而, 总是有志难伸吧,他显得缺乏长性,人也变得反复起来。经过了苦难的 几十年,妈妈仍然说话像劈柴,一刀下去,不留余地,一再结结实实地 重数父亲当年的是是非非;父亲,竟也相当不满于母亲无法出外做事, 为他分劳的短处,而怨叹忿懑。一个是背已佝偻,发苍齿摇的老翁,一 个是做了30年的拮据的主妇,鬓白目茫的老妇,吵架的频率和火气,却 仍不减当年,不亚于年轻夫妇。30年生活和彼此的折磨下来,他们仍 没学会不怀仇恨的相处。那些年,大哥不肯步父亲的后尘去谋拿份死薪 水的工作,白手逞强地为创业碰得头破血流,无暇顾家;很自然的,那 份责任就由我肩挑。说起来很幸运,毕业后的那几年,我一直拿着必须 辛苦撑持的高薪,剩下来的时间则又兼做了好几份额外工作,陆续挣了 不少钱,家,恍然间改观了不少。而母亲也变了,或者仅只是露出她婚 前的本性,或者是要向命运讨回她过去贫血的30年,她对一切,突然 变得苛求而难以满足。仅仅是衣着便看出她今昔极端的不同。从前,为 儿女蓬头垢面、数年不添一件衣服、还曾被误为是给人烧饭的下女的 她,现在每逢我陪她去布店,挑上的都是瑞士、日本进口的料子;我自 己买来裁制上班服的衣料,等闲还不入她的眼。我总觉得过去那些年妈 妈太委屈了,往后的日子难道还可能再给她30年,我做得到的,何必 那样吝惜?我总是带上大把钞票,在妈妈选购后大方地付帐。母亲还养 成了向我哭穷的习惯,有时甚至还拿出相识者的女儿加油添醋地说嘴, 提到人家怎么能干又如何孝顺,言下之意,竟是我万千不是似的。她积 聚的私房钱不下数十万,却从不愿去储存银行,只重重锁在她的衣柜的 深处;她把钱看得重过一切。她的性子随着家境好转而变坏,老老小小, 日日总有她看不顺眼的地方,她尖着嗓门,屋前屋后地谩骂着,有时几 至无可理喻的地步。而我也学会了她骂时,左耳进右耳出的涵养,避免 还嘴。那十年里,我交往的对象个个让她看不顺眼,有时她对着电话听 筒骂对方;有时把造访的人挡驾在门外;我偶然迟归,她不准家人为我 开门,由着我站在黑暗的长巷中,听着她传来一句一句不堪的骂语—— 而我已是二十好几的大人了啊!其实,那么多年,对于婚姻,我也并非 特别顺她,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让我掀起要结婚的激情罢了。母亲一再举 许多亲友婚姻失败的例子,尤其拿她和父亲至今犹在水火不容的相处 警告我,又是她那一套“女孩是油麻菜籽命”,云云。待我决定结婚时, 她一再地说:“好歹总是你的命,你自己选的呀!”婚礼前夕,我盛装为 母亲一个人穿上新娘礼服。母亲一手摩搓着白纱,一头仰望着即将降到 不可知田地里去的一粒“油麻菜籽”。我用戴着白色长手套的手,抚着 她几已斑白的发,我跪下去,第一次忘情地抱住她,让她靠在我胸前的 白纱上。我很想告诉她说,我会幸福的,请她放心。然而,看着那张充 满过去无数忧患的、确已老迈的脸,我却只能一再地叫着:妈妈,妈妈!
作品鉴赏 油麻菜,是很普通的蔬菜,它的菜籽很轻很小,一副脆 弱的模样,但它的生命力特别强旺,不管是沃土或瘠土,它一飘落在上 面,就能生根长苗。“油麻菜籽”在这篇小说里,成为充满象征性的主 题,以油麻菜籽象征着女性的共同命运。她们像一颗颗油麻菜籽,遍洒 人间。这些孕怀着满满爱心与希望的菜籽,带给人世间无限温暖与幸 福,有了柔韧的她们,生命才得以永续生存。这篇小说最成功之处,在 一个“真”字。真情流露,不玩弄什么写作技巧,就这样平铺直述,依 凭着故事本身的感染力量,使读者心不由己,随之悲喜。这篇小说写活 了阿惠的母亲,她的倔傲、容忍、委屈、坚毅……,使我们感到她是活 生生的,有血有肉,不是虚构的人物。她并不完美,有着好多缺点,但 这反而使我们觉得亲切,因为真正在“活”的人就是这样,常让人既爱 且憎,有时甚至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神貌。透过阿惠的眼睛,我们看 到一对夫妻的患难之情。在医生伯眼中“老实可靠”的年轻人,与他么 女“黑猫仔”婚后,一点也不“老实可靠”。经常“横眉竖目,摔东掼 西”,而母亲则“披头散发,抢天呼地”。我们隐约地能读出富家女的骄 娇二气。旧式婚姻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男家高攀了这桩亲事时, 丈夫的心理所感受到的压抑,是可以想像到的。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夫 妻之间任何一方不平衡的心理一旦暴露出来,“剧战”自是难以避免的 了。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出父亲的苦衷,但读者多少能体会出一二。他不 是不想爱这个家庭和家里的人,甚至包括阿惠的母亲在内,但他可能自 卑多于爱情(何况婚前根本没有爱的基础)。从一开始,他在家中一直 没有真正的地位(打骂,是表示经济权力之外另一种男性自尊的建立), 在经济上一直依赖阿惠母亲的可怜丈夫,种种生活的困窘,引起读者 的,与其说是卑视不如说怜悯与同情了。阿惠的母亲在父亲的选择下, 她无可奈何地承受了所有未来的横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 “命”,她无法抗拒,也抗拒不了,有了孩子,她更是“一脚门外,一脚 门内,迈不开脚步”了。她虽然悲叹自己的歹命,仍坚韧地支持了整个 家计,丈夫在她心目里,愈发没有地位,但她仍是关爱他的,他在外拈 花惹草,闯了祸,还是靠她典当过了关,为了维持一个家,她几乎牺牲 了所有能牺牲的。中国传统妇女的这种心态,成了稳定社会基础——家 的最主要的支撑。她的宽容终于换回了丈夫的心和家的安定,含辛茹苦 一辈子,她赢得了“全部”——丈夫、儿女与自尊。全篇情节描写的最 感人的部分是“母女之情”。母亲流产那一段,以及结尾处阿惠出嫁前 夕,母亲依依不舍,阿惠第一次忘情地抱住母亲,抚着她斑白的头发, 一再叫着:“妈妈,妈妈!”这一声声呼唤,所蕴含的情感,岂是一支笔 所能承载得了的?将30年岁月,压缩在短短一万五千字的篇幅,以一 个家庭的变迁,暗合着台湾社会发展的背景,娓娓细说得如此动听,都 表现出了作者的才华。不无巧合的是,与《油麻菜籽》发表的同时,台 湾文坛另一位青年女作家萧丽红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桂花巷》。《桂花 巷》里的女主人公剔红,自小生长在贫苦的渔民家中,一家一意想攀个 好亲家,想通过“婚姻”来改变她一生的命运。她和《油麻菜籽》的女 主人公一样,她们全都由于一桩婚姻,一个由贫而富,享受一生;一个 由富而贫,几乎贫困一生。这两个女性,虽在不同的环境,面对命运时 坚韧不屈的态度却有着共同之处,这或许正是中国千百年传统道德在 她们身上的体现吧!
内容概要 这篇小说是用第一人称“我”的叙事观点写的。我的母 亲是一位富有的医生的女儿,并曾在日本的新娘学校念过书,她的艳色 和家世,让邻近乡镇的媒婆踏穿了门坎、许多年轻医生铩羽而归。但她 终于下嫁了,令人侧目的是,我的父亲既非医生出身,也谈不上门当户 对,仅只是邻镇一个教书先生的工专毕业的儿子。据说,医生伯只是看 上新郎的憨厚了。我母亲下嫁时,用轿车和卡车载的嫁妆就有十二块金 条、十二大箱丝绸、毛料和上好的木器。婚后一举得男——我的大哥, 当时,我的父亲23岁,我的母亲21岁。我懂事以后,经常看到父亲横 眉竖目、摔东掼西,母亲披头散发、呼天抢地。每当父母失和,母亲便 会回娘家去,然后再由白发苍苍的外祖父带着母亲回来。外祖父总是告 诫母亲:女人是油麻菜籽命,这也是你的命啊!你自己只有忍耐。大弟 出生的第二年,久病的外祖父终于撒手西归。6岁时,我一边上厂里免 费为员工子女办的幼稚园大班,一边带着大弟去上小班;在家还要帮妈 妈淘米、擦拭满屋的榻榻米、陪大弟玩。妈妈常对她说:“阿惠真乖,苦 人家的孩子比较懂事。”有时我觉得哥哥是爸爸那一圈的。有一回,妈 妈打他,他哭着说:“好! 你打我,我叫爸爸揍你!”7岁时,我赤着脚 上村里唯一的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时,我跟妈妈说,我要双鞋。妈妈拿 着外公给她的东西去卖掉,然后给我买了一双绛红色的布面鞋。那以 后,妈妈就经常开箱子拿东西,在晚上去台中。第二天,我们就可以吃 到一块红豆面包,而且接下来饭桌上便会有好吃的菜。升上二年级时, 我仍然是班上的第一名,并且当选为模范生。住在同村又同班的阿川对 班上同学说:“李仁惠的爸爸是坏男人,他和我们村里一个女人相好,她 怎么能当模范生呢?”我把模范生的圆形徽章拿下来,藏在书包里,整 整一学期都不戴它,而且从那时起,也不再和阿川讲话。有一晚,妈妈 流产了,一直流血,让我去找人。我披上雨衣,赤着脚走出大门。邻居 帮忙找来了医生。医生走了以后,邻居说:“今天若无这个8岁囡仔,伊 的命就没啦。”那一年的年三十,年糕刚刚蒸好,妈妈正要去杀公鸡,就 在这时,家里来了四五个大汉,爸爸青着脸被叫出来。这些人气势汹汹 地质问爸爸。原来爸爸在外面搞女人,人家是找来要遮羞钱。那些人走 后,没有办法,爸爸又逼妈妈拿出东西,他推着自行车,去变卖东西、 当掉自行车去了。我们家在这里实在住不下去了,全家搬到台北。转了 学,才发现台北的老师出的功课全是参考书上的。当时参考书一本要十 几块钱,大哥是高年级,接近联考,一学期必须买好几种,家里一下子 拿不出那么多,妈妈决定先买他的。可是,每到月底,老师便宣布“明 天要交补习费”,当时的行情是三十块钱一个月,有钱的同学交到两百 块、一百块不等,到最后,往往只剩我一个没缴。常常,我才交了上个 月的,同学们又开始交下个月的了。被老师指名道姓在课堂宣读,和让 同学们侧目议论的羞耻,不久就被每次月考名列前茅的荣誉扯平了。那 几年,每天早晨等我们起床时,桌上已摆着两碗加盖的刚煮熟的白饭, 哥哥碗里是两只鸡蛋,我碗里仅有一只。我嘀咕着:“我怎么不能吃两 只蛋?鸡粪每晚都是我倒的,阿哥可没侍候过那些鸡!”妈愣住了,好 半晌才说:“你计较什么?女孩是油麻菜籽命,落到哪里就长到哪里。没 嫁的女孩,命好也不算好,将来你还不知姓什么呢?”初中联考,我考 取了第一志愿。注册时,爸爸特地请了假,用他的自行车载我去学校。 那天中午,爸爸带我去吃了一碗牛肉面,又塞给我五块钱,然后叮咛我 说:“回家不要跟你妈说,这个帐记在注册费里就行啦!”初中那年,爸 爸对于教我功课显得兴致勃勃,那时他最常说的话就是: “阿惠最像 我!”他常常塞给我几毛钱,然后示意我不要讲。日子在半是认命、半 是不甘地嘈嚷中过去。妈妈37岁时又怀了小弟。妈妈临盆前,我拿出 存了两年多,一直藏在床底下的竹筒扑满,默默递给妈妈。她把生了锈 的劈柴刀拿给我,说:“钱是你的,你自己劈。”言未毕,自己就哭了起 来。一刀劈下,哗啦啦的硬币撒了一地。我那准备要参加横贯公路徒步 旅行队的小小的梦,仿佛也给劈碎了似的。然后,母女俩对坐在阴暗的 厨房一隅,默默地叠着那一角钱、两角钱……。初中毕业时,我同时考 取了母校和女师。妈说女师是免费的,而且女孩读那么高干什么?有个 稳当职业就好。那两年开始父亲应聘去菲律宾工作,有了高出往常好多 倍的收入,我坚持自己的意思,母亲最后居然首肯了我继续升读高中。 那些年,家里的境况有了好转。妈妈时而叨念着父亲过去不堪的种种, 时而又望着他从菲律宾寄来的信和物,半是嗔怨、半是无可奈何地哂笑 着。然后,我考取了大学。我仍是傻傻的,不怎么落力地过着日子,既 不争什么,也不避着什么。像别人一样,我兼做家教、写起稿子,开始 自己挣起钱来。在那不怎么缤纷的大学四年里,我半兼起“长姐如母” 的职责,这样那样地拉拔着那一串弟妹。母亲则不知何时,开始勤走寺 庙、吃起长斋,做起半退休的主妇了。父亲辉煌的时期已过,回国以后, 他早过了人家求才的最高年限,凭着技术和经验,虽也谋定职业,然而, 总是有志难伸吧,他显得缺乏长性,人也变得反复起来。经过了苦难的 几十年,妈妈仍然说话像劈柴,一刀下去,不留余地,一再结结实实地 重数父亲当年的是是非非;父亲,竟也相当不满于母亲无法出外做事, 为他分劳的短处,而怨叹忿懑。一个是背已佝偻,发苍齿摇的老翁,一 个是做了30年的拮据的主妇,鬓白目茫的老妇,吵架的频率和火气,却 仍不减当年,不亚于年轻夫妇。30年生活和彼此的折磨下来,他们仍 没学会不怀仇恨的相处。那些年,大哥不肯步父亲的后尘去谋拿份死薪 水的工作,白手逞强地为创业碰得头破血流,无暇顾家;很自然的,那 份责任就由我肩挑。说起来很幸运,毕业后的那几年,我一直拿着必须 辛苦撑持的高薪,剩下来的时间则又兼做了好几份额外工作,陆续挣了 不少钱,家,恍然间改观了不少。而母亲也变了,或者仅只是露出她婚 前的本性,或者是要向命运讨回她过去贫血的30年,她对一切,突然 变得苛求而难以满足。仅仅是衣着便看出她今昔极端的不同。从前,为 儿女蓬头垢面、数年不添一件衣服、还曾被误为是给人烧饭的下女的 她,现在每逢我陪她去布店,挑上的都是瑞士、日本进口的料子;我自 己买来裁制上班服的衣料,等闲还不入她的眼。我总觉得过去那些年妈 妈太委屈了,往后的日子难道还可能再给她30年,我做得到的,何必 那样吝惜?我总是带上大把钞票,在妈妈选购后大方地付帐。母亲还养 成了向我哭穷的习惯,有时甚至还拿出相识者的女儿加油添醋地说嘴, 提到人家怎么能干又如何孝顺,言下之意,竟是我万千不是似的。她积 聚的私房钱不下数十万,却从不愿去储存银行,只重重锁在她的衣柜的 深处;她把钱看得重过一切。她的性子随着家境好转而变坏,老老小小, 日日总有她看不顺眼的地方,她尖着嗓门,屋前屋后地谩骂着,有时几 至无可理喻的地步。而我也学会了她骂时,左耳进右耳出的涵养,避免 还嘴。那十年里,我交往的对象个个让她看不顺眼,有时她对着电话听 筒骂对方;有时把造访的人挡驾在门外;我偶然迟归,她不准家人为我 开门,由着我站在黑暗的长巷中,听着她传来一句一句不堪的骂语—— 而我已是二十好几的大人了啊!其实,那么多年,对于婚姻,我也并非 特别顺她,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让我掀起要结婚的激情罢了。母亲一再举 许多亲友婚姻失败的例子,尤其拿她和父亲至今犹在水火不容的相处 警告我,又是她那一套“女孩是油麻菜籽命”,云云。待我决定结婚时, 她一再地说:“好歹总是你的命,你自己选的呀!”婚礼前夕,我盛装为 母亲一个人穿上新娘礼服。母亲一手摩搓着白纱,一头仰望着即将降到 不可知田地里去的一粒“油麻菜籽”。我用戴着白色长手套的手,抚着 她几已斑白的发,我跪下去,第一次忘情地抱住她,让她靠在我胸前的 白纱上。我很想告诉她说,我会幸福的,请她放心。然而,看着那张充 满过去无数忧患的、确已老迈的脸,我却只能一再地叫着:妈妈,妈妈!
作品鉴赏 油麻菜,是很普通的蔬菜,它的菜籽很轻很小,一副脆 弱的模样,但它的生命力特别强旺,不管是沃土或瘠土,它一飘落在上 面,就能生根长苗。“油麻菜籽”在这篇小说里,成为充满象征性的主 题,以油麻菜籽象征着女性的共同命运。她们像一颗颗油麻菜籽,遍洒 人间。这些孕怀着满满爱心与希望的菜籽,带给人世间无限温暖与幸 福,有了柔韧的她们,生命才得以永续生存。这篇小说最成功之处,在 一个“真”字。真情流露,不玩弄什么写作技巧,就这样平铺直述,依 凭着故事本身的感染力量,使读者心不由己,随之悲喜。这篇小说写活 了阿惠的母亲,她的倔傲、容忍、委屈、坚毅……,使我们感到她是活 生生的,有血有肉,不是虚构的人物。她并不完美,有着好多缺点,但 这反而使我们觉得亲切,因为真正在“活”的人就是这样,常让人既爱 且憎,有时甚至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神貌。透过阿惠的眼睛,我们看 到一对夫妻的患难之情。在医生伯眼中“老实可靠”的年轻人,与他么 女“黑猫仔”婚后,一点也不“老实可靠”。经常“横眉竖目,摔东掼 西”,而母亲则“披头散发,抢天呼地”。我们隐约地能读出富家女的骄 娇二气。旧式婚姻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男家高攀了这桩亲事时, 丈夫的心理所感受到的压抑,是可以想像到的。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夫 妻之间任何一方不平衡的心理一旦暴露出来,“剧战”自是难以避免的 了。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出父亲的苦衷,但读者多少能体会出一二。他不 是不想爱这个家庭和家里的人,甚至包括阿惠的母亲在内,但他可能自 卑多于爱情(何况婚前根本没有爱的基础)。从一开始,他在家中一直 没有真正的地位(打骂,是表示经济权力之外另一种男性自尊的建立), 在经济上一直依赖阿惠母亲的可怜丈夫,种种生活的困窘,引起读者 的,与其说是卑视不如说怜悯与同情了。阿惠的母亲在父亲的选择下, 她无可奈何地承受了所有未来的横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 “命”,她无法抗拒,也抗拒不了,有了孩子,她更是“一脚门外,一脚 门内,迈不开脚步”了。她虽然悲叹自己的歹命,仍坚韧地支持了整个 家计,丈夫在她心目里,愈发没有地位,但她仍是关爱他的,他在外拈 花惹草,闯了祸,还是靠她典当过了关,为了维持一个家,她几乎牺牲 了所有能牺牲的。中国传统妇女的这种心态,成了稳定社会基础——家 的最主要的支撑。她的宽容终于换回了丈夫的心和家的安定,含辛茹苦 一辈子,她赢得了“全部”——丈夫、儿女与自尊。全篇情节描写的最 感人的部分是“母女之情”。母亲流产那一段,以及结尾处阿惠出嫁前 夕,母亲依依不舍,阿惠第一次忘情地抱住母亲,抚着她斑白的头发, 一再叫着:“妈妈,妈妈!”这一声声呼唤,所蕴含的情感,岂是一支笔 所能承载得了的?将30年岁月,压缩在短短一万五千字的篇幅,以一 个家庭的变迁,暗合着台湾社会发展的背景,娓娓细说得如此动听,都 表现出了作者的才华。不无巧合的是,与《油麻菜籽》发表的同时,台 湾文坛另一位青年女作家萧丽红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桂花巷》。《桂花 巷》里的女主人公剔红,自小生长在贫苦的渔民家中,一家一意想攀个 好亲家,想通过“婚姻”来改变她一生的命运。她和《油麻菜籽》的女 主人公一样,她们全都由于一桩婚姻,一个由贫而富,享受一生;一个 由富而贫,几乎贫困一生。这两个女性,虽在不同的环境,面对命运时 坚韧不屈的态度却有着共同之处,这或许正是中国千百年传统道德在 她们身上的体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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