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 溪鳗

2022-11-16 可可诗词网-当代名作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者简介 1923年6月1日出生。浙江温州人。中学时代曾参加 抗日救亡运动,15岁离家独立生活。1945年毕业于国立社会教育学院, 1949年后到北京市文联创作组从事剧本创作,1956年出版了第一本书 ——戏剧集《布谷》。以后发表的作品大多为短篇小说,一般取材于农 民或知识分子的现实生活,讲究构思立意,风格清新隽永,独树一帜。 短篇小说《台湾姑娘》因在题材和写法上新颖独到,曾引起读者注意。 1962年春,由老舍主持,北京市文联举行了三次“林斤澜创作座谈 会”,专题讨论他作品的风格特色。近年写了一系列以浙江农村为背景 的短篇小说,1987年结集为《矮凳桥风情》出版,一时为人传诵。这 些作品语言凝练、含蓄,兼溶温州方言于其中。作者以浓缩的结构、突 兀跌宕的情节,白描出一系列人物形象。林斤澜其他的作品尚有《春 雷》(小说集,1958)、《飞筐》(小说散文合集,1959)、《山里红》(小 说集,1962)、《林斤澜小说选》 (小说集、1980)、《石火》 (小说集, 1982)、《小说说小》(理论集,1985)、《满城飞花》(小说集,1987)以 及一些报告文学等。林斤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联专业作 家。
        内容概要 作品有副标题“矮凳桥的鱼非鱼小酒家”。矮凳桥突然 兴起了纽扣市场,把北至东三省蒙古,南面的香港客都招了来了。三十 多家饮食店也就随之相继开了张,差不多五十步就一家。讲究点的有个 玻璃阁子,差点的就是个摊子,一律以实物做招牌,鱼鸭蟹虾,真正的 招牌倒不重要了,唯独东口溪边有一家门口挂块匾额: “鱼非鱼小酒 家”,可算特别。这里只交代一下这个店名的由来,不免牵扯到一些旧 人旧事,有些人事还扯不清,只好零零碎碎听凭读者自己处理也罢。店 主人是个女人家,有名有姓,街上却只叫她个外号:溪鳗。溪鳗给人的 印象是身体细小、形状像蛇,嘴巴又长又尖,密匝匝锋利的牙齿,看样 子不是好玩的东西,却是难得的鲜美食品。溪鳗生活在水中,有兴风作 浪的传说,乡镇上把个女人叫溪鳗,不免把人朝水妖那边靠拢了。镇上 的女人都爱到溪鳗那里去站一站,听一听,头疼脑热不看医生,而是到 溪鳗那里唧唧喳喳,一会儿手心里捏个纸包回家。这天早晨,袁相舟家 的从溪鳗那里站过回来,要他去帮溪鳗写几个字。袁相舟穷苦潦倒时曾 在街上卖过春联,既是街坊邻居叫写字,就去了。溪鳗的饮食店刚刚大 改大修,尚未全部完工。溪鳗给他摆上了酒菜,盛情招待,原来是要他 给起个店名。袁相舟一向觉得溪鳗是个正派女人,手脚勤快,最让人佩 服的是她做的鱼丸鱼饼,又脆又有劲头,有鱼香又不见鱼形。镇上人对 她有些微辞,袁相舟觉得是因溪鳗的漂亮,五十多岁的人了,可那袅袅 的腰身,说作三十也可以。此刻袁相舟很高兴。屋角落有个男人,坐在 小板凳上摆弄一堆木头方子,说他小孩子玩积木吧,他两鬓已经见白 了。袁相舟酒意之中看窗外的矮凳桥,正是暮春三月,广阔的溪滩,坦 荡的溪水,像健壮的夏天与温柔的春天刚刚拥抱又要分离的时候,无处 不蒸发着体温,像雾非雾,像烟云像光阴又都不是,一片朦胧,袁相舟 想起“花非花、雾非雾”的诗句,即兴写下了六个大字:“鱼非鱼小酒 家”。溪鳗略看一眼,拿到屋角里那男人那里,先像哄娃娃一样夸他玩 得好,又给他看新起的店名,那男人只 “呜啊呜啊”地哼,溪鳗“翻 译”说是在夸好……三十年前,这个男人是矮凳桥的第一任镇长,腰里 别一支“左轮”,记不清是搞什么运动,在一个会上,镇长训话:“溪鳗 那里是个白点。苍蝇见血一样嗡到那里去做什么?喝酒?赌钱?迷信? 溪鳗是什么好人?来历不明。没爹没娘,是溪滩上抱来的,白生生,光 条条,像条鳗鱼一样……”过不久,规定逢五逢十,溪鳗要到镇上汇报 思想,交代情况。镇长忙得不亦乐乎,溪鳗要跟他走到稻田中间或是溪 滩树林去谈话。镇长当年才二十多岁,气色红润。一天傍晚从别处吃了 酒回来,敞开衣服,拎着红绸枪套,燥热的走到矮凳桥头洗把脸。哟, 水边新长出来一棵柳树?哟,是个人,是溪鳗。溪鳗正在拦网捞鱼。镇 长言语轻佻起来。夜色昏昏,水色沉沉,镇长的酒暗暗作怪,抢上两步, 拦住溪鳗要帮她拉网。扭头只见溪鳗走上了桥头,只管袅袅地往前走, 任凭镇长在后边叫。眨眼间,镇长只见前边的溪鳗,仿佛一个白忽忽的 影子。脚下绿荫荫的石头桥却晃起来,这桥和条大鳗似的扭向下游头, 扭到水中央,扭到网那里,忽然,一个光条条的像是人,又像是鳗,又 好看,又好怕,晃晃的往网那里钻……镇长张嘴没叫出声来,拔腿逃命 不成脚步。有人看见镇长光条条,红通通——那是酒的不是了。一时间, 这成了新闻。不久镇长倒了霉,调到一个水产公司当了个副职。这还藕 断丝连地给溪鳗捎些鱼来。袁相舟在县城上学,隐约听说溪鳗生过个孩 子,和谁生的?究竟有没有做下这种传宗接代的事?也无凭据。倒是乡 镇改造过商贩,也不断割过“尾巴”,可风头稍过一过,溪鳗这里总还 是支起个汤锅卖鱼丸,总还有人来拿纸包。袁相舟见过溪鳗把揉透的鱼 肉刮到汤锅里,嘴皮嚅嚅的不知是数数还是念咒。有的女人拿纸包回 家,煮汤给病人吃。眼下袁相舟又喝了两杯花雕,兴致大起,写下一首 诗来。那边溪鳗哄着当年的镇长正在贴招牌。却说当年镇长祸不单行, 随后又打个脚绊,从水产公司副职上跌下来,放到渔业队劳动。不多几 年前,队里分鱼,倒霉镇长见到一条溪鳗,竟有两尺长,实在少见,就 要来盘在竹篮里,到黄昏,挎着篮子回家,恍恍忽忽不知不觉竟来到和 自家方向正好相反的矮凳桥头。毛巾下边盘着的溪鳗也突然扑通扑通 地跳动。镇长一哆嗦,先像是太阳穴一麻痹。麻痹电一样往下走,两手 麻木了,篮子掉在地上,只见盘着的溪鳗,顶着毛巾直立起来,光条条, 和人一样高。说时迟那时快,那麻痹也下到腿上了,倒霉镇长一摊泥一 样瘫在桥头。一时间,这又是茶余酒后的头条新闻。不过,有件事不是 说说的。众人亲眼见到溪鳗从卫生所把这男人接回家,瘫在床上屎尿不 能自理,吃饭要一口口地喂。现在这个样子算是养回来了,像个活人了, 贴上了字纸,还会呜啊呜啊地盯着念,是认得字的。呜啊,里屋跑出个 七、八岁的女孩子,扑到后窗口看外边的溪滩。溪鳗走过去问怎么了, 女孩像从梦中惊醒,说:“妈妈,鱼叫,鱼叫。妈妈,叫我,叫我。”溪 鳗搂住女孩子,嘴里嚅嚅道:“鱼不叫你。鱼来贺喜,鱼来问好。女儿, 女儿,你是溪滩抱回来的,光条条抱回来,不过你命好,赶上了好日子, 妈妈也有钱有权开店了……”袁相舟一旁看了心里一惊——真像是念 咒了。他想溜掉,回头看见那男人,眼睛直撑撑的站在角落里,嘴角流 下口水,整个人颤颤的,是从心里颤颤出来的。袁相舟贼一样走出来, 轻手轻脚朝家走,老婆恰好见了,小声说道: “莫非吃错了酒了。”
        作品鉴赏 林斤澜曾经被人称作“京味小说家”,但从他的“矮凳 桥系列”短篇小说里倒很少看出京味的端倪;那是他回故乡温州住了一 段时候的产物,写的全是颇具南方小镇气息的人事。《溪鳗》便是其中 具有代表性的一篇。乍读《溪鳗》,似乎一切都很含糊——说好听些叫 “朦胧”;一切都在似与不似之间。人物、情节、景物。那个叫溪鳗的女 人好像很神神怪怪的,会巫术?而小说中也确实写到溪鳗的特性:妖气 很重。但她照样逃不脱“汇报思想”、开小饭馆这类人间烟火之事。她 的来历呢?好像点了一下:从河滩上捡来的,赤条条的,但又没有明确、 流畅地说出个一二三,仅只一笔带过。要说她是个正常的普通妇人,怎 么镇长在她那里又会遭到那样的飞来横祸?在她周围,怎么又会出现那 么多稀奇古怪之事呢?所有这些古怪之事又都交待得含含糊糊,读者不 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倒霉的镇长和溪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会 突然瘫痪?以上这些,似乎应是这篇小说的主要线索与情节,偏偏作者 “卖关子”,不细说,相反,拉出袁相舟这么个举足无所轻重的架子人物, 拿他一贯到底,而且不厌其烦地写他起的店名之所从出,又透过他的眼 睛花了许多笔墨详而又细地写汪汪溪水,写矮凳桥,写苔藓;写鳗鱼的 种类,写鱼丸的做法。作者到底意欲何为呢?细细品味起来,才发觉妙 不可言。世上本来就有许多稀奇古怪之事、团团不可究诘的疑云,这正 是这个世界的妙处所在。古怪就是古怪,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作家不能 做“先知”,假装把一切都看透看懂,再来向读者“布道”,讲述一篇篇 人生大道理。如果自己也没有明白,怎么能强迫读者明白呢?如果那样 勉强做“先知”,效果如何不敢妄评,至少不会真实,也就难以打动读 者的心。相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样反而能够调动起读者的 思维,跟着一起想,完全参与进小说里来,如此不是更感染人吗?所以 作者开篇就说:“有些人事还扯不清,只好零零碎碎听凭读者自己处理 也罢。”林斤澜的这种“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实在已形成了一种独特 的风格,但这风格不是一般人能够去学的,因为这得有深厚的文字、叙 述功底,要具备有一定的修养的趣味,长到多长,短到多短,能够把握 好那个火候、找到那个“度”,否则就会变成地地道道的废话连篇了。有 评论指出,《溪鳗》写的是性,林斤澜的好友、老作家汪曾祺也曾说过: 《溪鳗》这篇小说里同时存在两个主题:性主题和道德主题,这颇有道 理。但直观看去看不出来,因为作者始终采取一种隐喻、象征的手法, 写得隐晦而颇具诗意与美的联想。其实这种手法古已有之。闻一多早就 著文指出: 中国从《诗经》到现代民歌里的“鱼”都是“庾辞”。写性 也是在写人生,那个镇长虽然有过一段“二十多岁、气色红润”的辉煌 历史,然而最终瘫痪了,说的是他性的枯萎,同时也暗指他所代表的那 段历史、那种人生已经枯萎。相反,溪鳗自始至终都具有蓬勃的朝气与 生命力。以前且不说,现在五十多岁了,“说作三十岁也可以。”她所代 表的,又是另一种生命,一种令人赞美的生命,似乎永不枯竭。值得分 析的是溪鳗最后将瘫痪的镇长接回家养着伺候着,这就牵扯到汪曾祺 说的那个“道德主题”了。汪曾祺说:“这是一种心甘情愿也心安理得 的牺牲,一种东方式的道德的自我完成。既是高贵的,又是悲剧性的 ……性和道德的关系,这是一个既复杂而又深邃的问题,还很少有作家 碰过。”然而,就这两个主题来说,作者也仅只是“碰”了,自然写得 含含糊糊、朦朦胧胧,因为他也没想清楚,要和读者一起想。归根结底, 想想“鱼非鱼”店名的缘起——白居易那首名诗:“花非花,雾非雾,夜 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不是把整篇小说都概括了吗?“鱼非鱼”也正是“花非花,雾非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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