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赏析
南京秦淮河,据说是六朝金粉之地,当年很是喧闹繁华过一阵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沿秦淮河两岸,重又渐次修筑起一座座民族风格的水榭楼台,虽然说不上是重振昔日的香风艳气,却也算得上是保留民族文化的“遗产”。商贾云集的南京夫子庙秦淮河一带地方,平添了那么一点古文化的气息,在商品经济时兴的今日,也不失为一种古色古香的点缀。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秦淮河,虽然早已经是半老徐娘,但是风韵犹存,仍旧是销魂荡魄的好去处。那时,俞平伯先生风华正茂风流倜傥,正是“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好时光。但是,他却在仲夏之夜,“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躺在藤椅上去“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了! 在俞先生的眼里,秦淮河依然像西施一样的美丽,“河上妆成 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 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
俞先生坦然地说:“既好意思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窝,谁还好意思不笑笑呢? 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这真是事实上的Decadent(颓废者)了!”于是,他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暗淡淡的画船(? )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在他的视觉嗅觉听觉诸般感觉里,“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的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
读者诸君一定已经被这些艳丽的辞藻撩拨得心旌摇荡了。但是,俞先生并未就此善罢甘休,他还在进一步地发挥:“……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泛滥着有女儿们的娇喉! 况且今宵此地, 又是圆月既缺未缺, 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 叮��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遍了三里的秦淮河。”
我所以引用以上的文字,意在说明俞平伯的可贵之处。有人说,俞平伯的这一篇散文,写在“黑暗的年代”,因为他的性格旷达、洒脱,又受到佛家思想的影响,因此他的“苦闷与不满”,便是通过及时行乐而表现出来的。他的超脱,既是对于黑暗现实的不满与反抗,也是对于自身的保护,所以他在泛舟秦淮时为桨声灯影所感染,表现出超然物外的闲适。同时,游秦淮一路,俞平伯缘情悟理,夹叙夹议,写景阐理溶为一体,表达了哲人之游的情愫,他正是抱着“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的人生哲理,主张人人应“兴高采烈地活着”。并且,进而阐明俞平伯游秦淮的冷静超脱乐意融融,正是王国维所论述的“无我之境”,“我”与自然山水相互应和达到“心和境的交萦互染”的境界。
且不论俞平伯秦淮之游的心境是否“苦闷与不满”,单就以上论述的本身而言,大抵还是言之成理的。不过,俞先生还有一个可贵之处,他的精神与思想的闪光之处,却还没有被人发掘出来。
在我看来,俞平伯的这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最可贵之处,在于俞先生具有中国知识分子所缺少的“忏悔意识”。他敢于说出自己“爱一切的女人”(“至于在我呢,世间的道德久成为可笑的浮词,它的收缰勒马的威神,散作隔界的烟云了。我只背诵C.M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C.M君的几句诗,即“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 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 他敢于说出“既好意思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窝”,便“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他敢于承认在秦淮河的香风艳气之中他本人“欲的胎动无可疑的”; 他公开认为“谁都有一个Censor(潜意识的压抑力),这是同的; 但不同的是它的脸。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
中国的知识分子,历来背负着因袭传统文化的十字架。先秦儒学之中便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教,到了宋代更有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大禁,“理学杀人”竟成为严酷的现实,所以,《金瓶梅》的作者不得不隐姓埋名,以至于作者是谁至今还是海内外“金学家”们的研究课题。因此,俞平伯在这篇秦淮河游记里敢于直言为世俗所不容的真心话,敢于解剖自己,表现出自我的“忏悔意识”,不能不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引发的思想解放在他(青年知识分子)身上的一点“效应”或“反馈”。
正是这种“忏悔意识”,!使得俞平伯的这篇秦淮河游记显示出超凡的坦荡洒脱,充满着女性的魅力,使得读者诸君感受到秦淮河同女人一样的妩媚动人,这自然加深了文章的审美情趣,拓宽了文章的美感容量。
同样,正是这种“忏悔意识”,使得卢梭的《忏悔录》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丰碑,成为十八世纪法国浪漫文学的先河,卢梭本人也成为“法国的第一位情感作家”。而托尔斯泰从忏悔走向 《复活》,开创了十九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巨大成功。
然而,遗憾的是,由于俞平伯未能完全超脱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观念之上,或者说,他还不能完全超然于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之外,他的“忏悔意识”在这篇秦淮河游记里并没有充分地发挥与显露,他手中的笔还在走着迂回曲折的路线。于是,他一方面坦率地说:“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另一方面,他又情不自禁地表白:“我告诸君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也就是说,正当他要拷问自己灵魂的时候,他却又不无突兀地告诉读者说“无所存在”了!
当然,还是这种“忏悔意识”,使得俞先生最终勇于承受时代落差所造成的悲剧命运,成为一个悲剧命运的承担者,在“历经风霜刀剑”之后成为现代中国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柯平凭)
-
茅盾《雷雨前》赏析二
[2018-10-19]
-
许地山《落花生》赏析二
[2018-10-19]
-
西西《看画——《胡子有脸》代序》赏析
[2018-10-19]
-
宗璞《哭小弟》赏析
[2018-10-19]
-
邓拓《可贵的山茶花》赏析
[2018-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