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答丏翁》赏析

2018-09-29 可可诗词网-散文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叶圣陶《答丏翁》赏析

   这篇《答丏翁》,写于抗日战争胜利后八个月——1946年4月28日。“丏翁”是夏丏尊先生,作者的文字至交,又是儿女亲家;之前五天,他忧病交加,已经离开了人世,任怎么呼唤,他也听不见了。看着丏翁抱着一腔悲愤长此终古,没能好好安慰他几句,作者深责自己太不应该。为了弥补过失,只好假定丏翁死而有知,写下了这篇犹如对面倾谈的文字。

作者说给丏翁听的话从第四段开始;头三段两百多字相当于序言,跟可能读到这篇文字的朋友说明写作的原委。题目是《答丏翁》,谈论的只是他弥留之前,向作者说的最后一句话:“胜利,到底啥人胜利——无从说起。”在另一篇文字中作者还记着:夏先生舌头已经有些儿木强,是勉力说出这句话来的;凄苦的眼神带着他平生的悲悯。照例还有一声低沉的长叹,作者为什么没提呢?莫非夏先生只剩下喘气了,连叹息的气力已都用尽。

作者说他心里难过,当时似乎没回答什么,或者说了现状诚然一塌糊涂的话也说不定。说现状诚然如此,等于不曾回答;其实夏先生也不求回答,只是告知亲翁:对这个世界,他已经绝望,心已经死了。作者哪能参不透呢?非但参透了,还听出他丏翁在日本才投降的那一阵,也跟大家一个样,对胜利抱过奢望来着。作者因而更觉得应该推心置腹,给丏翁一个可以接受的答复。序言到此为止,所以在这儿分段。作者特地把那个“我说”移到第三段末了,标上冒号,表明从后边一段起,话都是说给丏翁听的。

作者设想丏翁坐在对面听着,因而边说边揣摩,揣摩丏翁脸上心里的细微变化。胜利到底该属于谁,非说煞不可;为了加重语气,在主语“胜利”后头还加了个标明停顿的逗号:丏翁会不会反感呢?——空洞的概念和喊滥了的口号,是他一向厌恶的。作者马上辩白,说这是“事势所必然”,因为“人民要生活”。丏翁很可能含着苦笑问:“就这样活着吗?”当然不是。作者先给“生活”加上个“好好的”,立刻觉察又犯了空洞的毛病,于是尽其所能,给“好好的”作了个完整的注。再顺势推出结论:胜利“非争取不可。争取复争取,最后胜利属于人民”。

人民取得了胜利,才谈得上过像样的生活。作者自信这句话能得到丏翁认可。按说,德意日法西斯被打垮之日,就是人民取得胜利之时。可是不,胜利让挥舞着秘密武器,妄图主宰世界的美国霸占了;让搜刮百姓,扼杀民主,靠美国撑腰打内战的蒋介石霸占了。半年多来,丏翁都看在眼里,无须多说。作者深信他们不是真正的胜利者;他们再这样干下去只会越陷溺越深,在爱自由爱和平的人民围攻之下,将失败得越惨。这也是“事势所必然”。作者说,悲愤之情不妨稍减,分明是宽慰坐在对面的丏翁。又说在争取胜利方面得加重着力,请丏翁安心休息,别再牵挂:“着力,有我们没有死的在。”

写完这一大段,作者可能默念了一遍,发觉有些话还嫌生硬,于是又添上一小段,向丏翁表白自己决非说教,说的只是近两年来一些简单的想头,的确是自己的。笔一放开就收不住了,如同往年聊天,从“说教”牵扯到“宗教”,又牵扯到“信仰”,写下了后边一段:说信仰自由应该受到尊重;说丏翁对佛法感兴趣,相信西方净土,他都能理解。又提起给丏翁看过的那句诗“教宗堪慕信难起”:各种宗教的教义都很美妙,要他起信却办不到。他说净土天堂之类“说远很远”,因为他根本不信那一套;又说“说近也近”,因为他深信世界是可以改造的;等到人民成了真正的胜利者,这个世界就是净土,就是天堂。佛教禅宗有一派,认为只要内心清静,随处都是净土。作者说他也相信“此世净土”,区别在于没把它当作宗教概念。前半句“如果也算一种信仰”,就表明这层意思——跟丏翁说,该说得委婉些儿。

作者也已年过半百,丏翁哪会不知道;突然提到年龄,恐怕在丏翁跟前,作者总觉得自己幼稚。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自己“平平”了这么些年,没有什么可追悔的;料想今后也不会一朝发愤,突然长进。个人无所企求,死了既不足惜,活着也无所为;可是他决不肯玩世不恭,就因为还相信他的“此世净土”;为争取人民的最后胜利,作者认为自己活着还有所为。

下面又另起一段,作者问丏翁,自己是否太幼稚。开头呼唤丏翁那一声,“幼稚”前头带个“太”字,都透露出恳求认同的音调。作者以为相信世界可以改造的人多了,胜利的“东家”定会调换过来。

作者克服重重困难,从四川赶回上海。八年半的别离,大家都积下了说不完的话,而今又好把杯细斟,倾心长谈了。见了面才知道丏翁他已经衰病如此,满肚子的悲愤只能化作一声声长叹,临了才憋出一句摧人肝肠的遗言来。丏翁过十天就将火化,他神灭形销,什么也不知道了;五百字的稿纸又空写了三页,作者还收不住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