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
在乡村集镇上教小学,教学以外的杂事很多:赛神唱戏写通知、写神庙对联,村里人有了红白大事写请柬、谢帖(婚约)、灵牌,年关之前替穷人写借据、卖契,替一般住户写春联……像一个全村或全镇的义务秘书。我在王店镇教小学,杂事要比一般村镇还多一半,因为镇公所的书记每天只顾上给镇长到遥远的山庄上催租逼债,镇长便经常拉我的差。在这种年头,为了不丢掉饭碗,不能随便得罪镇长,因此,我便得多吃一点苦。
一天,镇长交给我一卷缎子和一包泥金,要我替他写字。这个任务他在上一天请区长吃过大餐之后就向我说过,说区长被调升,镇上有个欢送的表示。按地方的习惯,每逢被提升的县、区长离任的时候,地方士绅便向老百姓收一笔钱,请他吃顿饭,送些礼物。礼物是用绸缎之类的料子,写上几个恭维性质的金字,名叫“帐子”。“帐”字可能是屏幛的“幛”字叫错了音,不过可以不必管它。
王店镇的学校设在一座汤帝庙里,冬天在厢房里上课,夏天常把课堂搬在正殿对面三丈见方的戏台上。这座戏台,每年只是秋收以后唱一次戏,除此之外,冬天有些大户借它存干草,到夏天一方面作课堂用,另一方面有些住家离庙近的农民在后台和角落上铺着席子,在午饭后和晚饭后到上边乘凉休息,好在和上课时间不冲突,倒也能各尽其用。这天午上,我拿着镇长交给我的缎卷子、泥金包、白芨、粗瓷碗和两枝笔到台上去,一个青年小伙子从一条席子上爬起来问我:“先生!写帐子吗?我来帮你!”他这么一说,另外有几个人听了也起来看热闹。写“帐子”在这地方不算稀奇,大户人家做红白大事也有送“帐子”的。这位热心帮忙的青年有经验,并没有问我怎样做,就把泥金放在碗底,倒了一点水,用白芨研起来。
青年把金研好,我把缎卷子展开一抖,台上闪起一道红光,引得大家吃了一惊,凡是躺着还没有闭上眼睛的人,都爬起来看。
“这是什么缎?”几个人一齐问。
“呀!跟闪电一样!”有一个人吃惊地夸赞。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缎。既然有人提到闪电,我便顺口说:“就叫它闪电缎吧!”
“给谁送?”有人问。
“给区长!”我说。
“为什么?”
“区长要走了!”
“早就该走!”“就不该来!”“去了是福!”……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我提起大笔在金里蘸着,就有人把缎子给我铺在桌面上问我说:“先生!给他写几个什么字?”
这一问可把我问住了。原来这位区长才来了三个月,因为办了一宗县里认为“很漂亮”的事,县里报了省府,省府就马上把他提升了。他办了什么“漂亮事”呢?去年春天,省府连派了三次粮秣借款,因为地方太穷苦,前任区长收不起款来被撤了职,而这位新区长一来了马上就想出了办法,办法全在于和王店镇镇长配合得紧密。这位镇长是全区的首户,全区大小村庄都有他放的债,都有押给他的地。新区长来了请他帮忙,他便出了主意,要区长把全区欠款户挨次传来,有钱的交钱,没钱的把地押给他,他替欠户还款。区长听了他的话,用油印印了些押地字据,把欠户一一传来,有钱的交钱,没钱的不填字据不放走,果然从四月份上任,不到五月底就把欠款全部追清。这位区长就是因为办了这样一宗“漂亮的事”才被提升了的。对这样一位“漂亮区长”,该恭维他几个什么大字呢?我一时想不出主意来,便反问大家说:“你们说写什么好?”
那位研金的青年说:“写‘真会要钱’吧!”“不好!不如写‘真会逼命’!”又一个人说。
“逼谁的命?不如写成‘逼死祖爷’更明白些。”又一个人说。
我笑了笑说:“你们都说得对,可是照谁说的写上去也保准出事!”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有人说:“还是由你写吧!”
由我又有什么好写的呢?还不得昧着良心说话吗?我想了一阵,想出个模棱两可的成语来,写了“有口皆碑”四个大字。
“先生!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区长的好处大家常常念道着哩!”
“对!哪个人,哪一天还不骂他几遍忘八蛋!”
我换了小笔去写上下款。这上下款都是镇长拟好了写在个纸条子上的。我把纸条铺好正要写,那位研金的青年指着纸条上写的下款“王店镇镇长王静仁率全体镇民敬叩”的“全体镇民”几个字说:“怎么还要叫我们给他送帐子?”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瞪了眼;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不识字的也火了!
“不行!除了催款,他哪里挨得着我们?”一个人说。
“我们不捧他这催命鬼!”又一个人说。
“可是镇长要我这样写,我替人写个字,怎么好改呢?”我既然抗不过镇长,也只好当众说明不是我的意思。
还是那个青年说:“写了也不算!我不出钱!”他又向大家说:“谁也不要给他出钱!”区长给镇长放了押地债,让镇长一家给他送帐子吧!”
“连名字也不愿挂,谁还给他拿钱?”
“谁拿钱谁是忘八蛋!”“谁拿钱谁是龟孙子!”
“谁拿钱谁是……”
“可惜是你们已经拿过了!”我说。
“谁拿过了?”每个人都看着别人的脸色互相追究。
我问:“镇公所前天不是收过一次钱吗?”
“那天收的是‘公事钱’!”有人回答。
我向他们解释说:
“那一笔‘公事钱’,除了给区长摆了一顿筵席之外,剩下的只买了这么一块缎,花完了没有我可不知道。”
“真他妈的!又叫人家把咱们装鼓里头了!”
“质问镇长去!”
“质问王静仁去!”“质问王八蛋去!”
大家说着都跳下台,冲出庙门。
过了一阵,街上的人声就“哇啦哇啦”越吼越大了。
(1957年《收获》第3期)
赏析这是一篇记事小品。作品通过王店镇小学教师“我”替镇长写帐子这件生活小事,从一个侧面揭露了30年代农村地方官吏横行乡里,鱼肉人民的罪行;生动地展现了农民群众的不满情绪和反抗精神。
作品先从乡镇教师“杂事很多”写起,很自然地引出作为教师的“我”替镇长写帐子的事。然后,通过交待镇长为区长送帐子、歌功颂德的缘由,把地方官吏互相勾结,对乡民进行巧取豪夺的罪行深刻地揭露出来。由于这一带村民生活“太穷苦”了,所以,“前任区长收不起款来被撤了职”。新区长因为搜刮民脂民膏手段高明,只用一个多月“就把欠款全部追清”。显示了这位“真会要钱”的区长“超群”的本领。正是因为这件事办得“很漂亮”,区长被提升了。用村民的血汗,染红了他逐步升级的“顶子”。
文章最后一层,用幽默生动的笔调,写出了人民对剥削者的痛恨和反抗。官吏的巧取豪夺,人民群众看在眼里,恨在心里,骂在口里,然而却不能用文字公开表达出来。作为村民代言人的“我”,机警地提出了“有口皆碑”这个“模棱两可”的成语,作为恭维区长的“颂词”,用金字写在帐子上。这四个金字,语意双关,区长可以看作是对自己的颂扬,群众则用以铭记对他的仇恨。作者匠心独运,通过这个机巧的情节描写,既表达了村民对压迫剥削者的痛恨,又表现了他们同权势者斗争的聪明才智。读了这机趣横生的描写,既可消仇释愤,又受到了喜剧美的熏陶。
这篇记事小品,和赵树理其他体裁的作品一样,语言质朴通俗,幽默风趣。乍看起来,平淡无奇,仔细体味,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很强的表现力。比如一群人七嘴八舌给区长编拟“颂词”一段描写。青年人言词激烈,锋芒毕露,然而却不讲策略,表现出斗争经验的缺乏;“我”则不同,他言词平缓,机智巧妙,表现了高超的斗争艺术和丰富的斗争经验。这质朴无华的语言,既表现了人们对权势者的共同仇恨,又揭示了人物之间不同的性格、修养。从容的叙述,进发着智慧的光辉,通俗的描写,流淌着鲜明的爱憎倾向。可以说是字字发光,句句生辉,充分显示了作者“平中见奇”的艺术表现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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