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居礼曹①,客有过者曰:“卿知今日之扬州乎?读鲍照《芜城赋》②,则遇之矣!”余悲其言。
明年,乞假南游,抵扬州。属有告籴谋③,舍舟而馆。既宿,循馆之东墙,步游得小桥,俯溪,溪声讙④。过桥,遇女墙啮可登者⑤,登之。扬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见。晓雨沐屋,瓦鳞鳞然,无零甃断甓⑥,心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矣。
入市,求熟肉,市声讙。得肉,馆人以酒一瓶、虾一筐馈。醉而歌,歌宋元长短言乐府⑦,俯窗呜呜,惊对岸女夜起,乃止。
客有请吊蜀冈⑧者,舟甚捷,帘幕皆文绣,疑舟窗蠡觳⑨也;审视,玻璃五色具。舟人时时指两岸曰:“某园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约八九处。其实独倚虹园圯无存⑩。曩所信宿之西园⑾,门在,题榜在,尚可识。其可登临者,尚八九处。阜⑿有桂,水有芙蕖菱芡⒀,是居扬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览江,北览淮,江淮数十州县治,无如此冶华也。忆京师言,知有极不然者。
归馆,郡之士皆知余至,则大讙⒁。有以经义请质难者;有发史事见问者;有就询京师近事者;有呈所业若文、若诗、若笔、若长短言、若杂著、若丛书,乞为叙为题辞者;有状其先世事行乞为铭者⒂;有求书册子、书扇者;填委塞户牖⒃,居然嘉庆⒄中故态,谁得曰“今非承平时”耶?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然而女子有以栀子华发为贽求书者(18),爰以书画环瑱(19)互通问,凡三人,凄馨哀艳之气,缭绕于桥亭舰舫间。虽澹定(20),是夕魂摇摇不自持。余既信信(21),拏风流,捕余韵,乌睹所谓风号雨啸,鼯狖(22)悲,鬼神泣者!
嘉庆末,尝于此和友人宋翔凤侧艳诗(23)。闻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问其所谓赋诗者,不可见,引为恨。卧而思之,余齿垂五十(24)矣,今昔之慨,自然之运,古之美人名士、富贵寿考者几人哉!此岂关扬州之盛衰,而独置感慨于江介(25)也哉!抑余赋侧艳则老矣,甄综(26)人物,蒐辑文献,仍以自任,固未老也。
天地有四时,莫病(27)于酷暑,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缛淫蒸(28),而与之为萧疏淡荡,泠然瑟然(29),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者(30),初秋也。今扬州其初秋也欤?予之身世虽乞籴,自信不遽死,其尚犹丁初秋也欤?作《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龚自珍全集》)
注释①礼曹——礼部各司。这里指礼部主客司。②鲍照《芜城赋》——鲍照,字明远,南朝宋文学家。《芜城赋》,描写扬州经战乱破坏后的荒凉景象。芜城,指广陵,即扬州。③属有告籴谋——属(zhu),正赶上。告籴(di),向人借粮。谋,打算。④讙——同“喧”,喧哗。这里指溪水流得很响。⑤“遇女墙”句——女墙,城墙上的矮墙。啮(nie),这里指缺口。⑥零甃断甓——破砖碎瓦。甃(zhou)、甓(pi),砖瓦。⑦长短句乐府——词曲的别称。⑧蜀冈——在扬州市西北四里。⑨蠡(luoque)——螺壳。⑩“其实”句——倚虹园,元代崔伯亨花园,清初已归洪姓。圯,坍塌。(11)“曩所”句——曩,过去。信宿,连宿两夜。西园,扬州园林之一,在蜀冈法净寺西。(12)阜——土山。(13)“水有”句——芙蕖,荷花。菱,菱角;芡,俗名“鸡头”。(14)讙——同“欢”。(15)“有状”句——状,写成行状。先世,先辈。事行,事迹行为。乞为铭,请求为他们撰写碑铭。(16)填委塞户牖——填委,犹“纷集”。塞,堵住。户牖,门窗,指住屋。(17)嘉庆——清仁宗年号(1796——1820)。(18)“然而”句——意谓然而有用栀子花做的饰物来求书法的。华发,应为“花鬘”。贽,见面礼。(19)环瑱——首饰。(20)澹定——澹泊、稳定。(21)信信——连住四晚。再宿曰“信”。(22)鼯狖——鼯,黄鼠狼。狖,猿类。(23)宋翔凤侧艳诗——宋翔凤,字虞廷,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今文经学家。侧艳诗,文词艳丽而流于轻佻的诗。(24)齿垂五十——年龄将近50岁。这年龚自珍48岁。(25)江介——江边。这里指扬州。(26)甄综——甄别、综合。(27)病——难受。(28)“澄汰”句——澄汰,澄清、淘汰。繁缛,杂乱。淫蒸,湿热。(29)泠然瑟然——清凉萧疏的样子。(30)“而不”句——遽,顷刻。苍莽,迷茫空阔。寥泬(xue),空旷萧条。
赏析这篇小品就紧扣一个“重”字,写出两次过扬州的不同感受,表达了对时局的满腔忧虑。作者为了勾画出一幅重过扬州图,显示其忡虞苍凉之思,文章自始至终紧扣他对当前扬州的观感,一步紧似一步地把笔锋推进,终于证实了扬州确已衰落。
作者在扬州住了4天,总的感受是“拏风流,捕余韵,乌睹所谓风号雨啸,鼯狖悲、鬼神泣者”。捕捉到了扬州以前极盛时的流风余韵,而没有看到《芜城赋》中所写的那些荒凉景象。于是,他把扬州的情势比作初秋,把自己的心情比作初秋,同时隐寓着国运的初秋。文中“此岂关扬州之盛衰,而独置感慨于江介也哉”,一语道破天机。这正是作者抚今追昔、愤世忧国情感的真实流露。
作者重过扬州,回忆起初过扬州曾与自己一起吟咏过爱情诗篇的宋翔凤,又“闻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实在令人感伤,然而自己已进入人生的初秋,面对扬州的初秋、国运的初秋,再写那些艳丽轻佻的爱情诗确实过时了,可是甄别记载名人事迹,收集文献资料的工作仍可胜任,所以还不老。这是他的忧虑、牢骚,也是他不甘寂寞、顽强不屈的自白。
文章简短,但纵横捭阖,具有奇诡含蓄的特点。明写扬州“溪声讙”、“市声讙”、“郡之士”更“大讙”的承平景象,但处处暗合《芜城赋》“风号雨啸,鼯狖悲、鬼神泣”的悲凉气氛。文章紧扣住“重”字,就其亲见亲闻的一件件身边琐事信笔写来,写出扬州的今日已是城非、市非、境非、人非,唯独文士官僚醉生梦死的面貌依旧。反衬的妙用,亦险亦峭,令人目眩神迷。先写其俯视、登览所见,并无衰落的印象;接着游览,表面上不失其繁华;再次,写士大夫熙熙攘攘麇集作者住处谈论学问,请求题辞,“谁得曰‘今非承平时’耶?”层层铺垫,层层反衬,最后终于出现了一个大幅度的转折:结合自己的消沉心境,抒写昔日扬州的文采风流今已寥落,不过还没有达到“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的程度,而是一种“初秋”景象。初秋的扬州——初秋的衰世,被这位睥睨一世的才士活脱脱地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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