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海天落照图》后》
海天落照图,相传小李将军昭道①作,宣和②秘藏③,不知何年为常熟刘以则④所收,转落吴城⑤汤氏⑥。嘉靖中,有郡守,不欲言其名,以分宜子大符意迫得之⑦。汤见消息非常,乃延仇英实父别室⑧,摹一本,将欲为米颠狡狯⑨,而为怨家所发。守怒甚,将致叵测⑩。汤不获已,因割陈缉熙等三诗于仇本后⑾,而出真迹,邀所善彭孔嘉⑿辈,置酒泣别,摩挲三日而后归守,守以归大符。大符家名画近千卷,皆出其下,寻坐法,籍⒀入天府⒁。隆庆初,一中贵⒂携出,不甚爱赏,其位下小珰⒃窃之。时朱忠僖⒄领缇骑⒅,密以重资购,中贵诘责甚急,小珰惧而投诸火,此癸酉⒆秋事也。
余自燕中闻之拾遗人⒇,相与慨叹妙迹永绝。今年春归息弇园(21),汤氏偶以仇本见售,为惊喜,不论直收之(22)。按《宣和画谱》(23)称昭道有落照、海岸二图,不言所谓海天落照者。其图之有御题(24),有瘦金(25)瓢印(26)与否,亦无从辨证,第睹此临迹之妙乃尔,因以想见隆准公(27)之惊世也。实父十指如叶玉人(28),即临本亦何必减逸少(29)《宣示》(30)、信本(31)《兰亭》(32)哉!老人馋眼,今日饱矣,为题其后。
(《弇州山人续稿》)
注释①昭道——唐代著名画家李昭道,其父思训也是名画家,曾任右武卫大将军,故称昭道小李将军。②宣和——宋徽宗年号。③秘藏——内府所藏。④刘以则——明代收藏家。⑤吴城——苏州。⑥汤氏——古董商人,汤家好几辈都做此买卖。⑦“以分宜子”句——分宜,指权相严嵩,因他是江西分宜人,故称之;大符乃嵩子世蕃的字。⑧“乃延”句——延,约请;仇英,字实父,号十洲,是当时著名画家,尤善临摹古画;别室,在此指秘密的房间。⑨“将欲为”句——米颠,宋代书画家米芾,因其为人玩世不恭,人称“米颠”,他临摹古名人字迹常可乱真。此句是说汤氏想请仇英为他临摹一幅送严府,而自己留下昭道的真迹。⑩叵测——不可测,在此是指大祸。⑾“因割”句——割,在此是裁的意思;陈缉熙,当时的鉴赏收藏家。此句是说裁下原画上陈缉熙等的三首诗,补在仇英的临摹本之后。⑿彭孔嘉——名年,苏州人,善书画,是名书画家文征明的学生。⒀籍——登记,在此指查抄、没收。(14)天府——宫中府库。(15)中贵——指太监。(16)小珰——小太监。(17)朱忠僖——名希孝,凤阳怀远人,时掌锦衣卫事。(18)缇骑——原是贵官的侍从,在明代指缉捕人员。(19)癸酉——明神宗万历元年(1573)。(20)拾遗人——买卖旧货的商人。(21)弇园——王世贞自家的花园。(22)收之——买下。(23)《宣和画谱》——宋徽宗时精于鉴赏的大臣所编,记录宣和内府所藏古代名画。(24)御题——指宋徽宗的题字。(25)瘦金——宋徽宗自号其书法为瘦金体。(26)瓢印——宋徽宗收藏的古书画上所打的印鉴,有一种瓢形的,谓之。(27)隆准公——在此是指李昭道。(28)叶玉人——《列子》中记载,有一个匠人手极巧,能将玉雕刻成极薄的树叶,此也许是用这典故,形容实父画技高明。(29)逸少——王羲之的字。(30)《宣示》——即《宣示表》,著名楷书法帖,原为三国时钟繇所写,后代流传的本子是王羲之所临写的。(31)信本——唐代书法家欧阳洵的字。(32)《兰亭》——即《兰亭序》,据说原为王羲之所书,现在流传的《兰亭序》帖的石刻本是欧阳洵所临摹刻石的。
赏析这是一篇名画的题跋,然而作者并不着重介绍画的本身,而是借画的得失以写愤抒情。
短文叙述这幅唐时名画、宋代内府宝藏的《海天落照图》在明代辗转流传的经过,线索清晰,重点突出。
一条线索是权势者和无知无识之辈都想得到这珍贵的名画。作者准确地展示了他们各人不同的用心、目的和手段。这幅原是吴城汤氏收藏的宝画,郡守根据严世蕃之意图,仗恃地方长官的权势“迫得之”,以此作为献媚讨好严嵩之子的厚礼:严世蕃家藏“名画近千卷”,但和宝画相较,“皆出其下”,故极欲得此珍宝以满足他要囊括天下一切奇珍异宝的贪欲;严氏势败,宝画又归内府,中贵又利用其出入宫廷的方便顺手牵羊偷偷“携出”,其意也在以此谋求重利,但无知无识“不甚爱赏”,宝画又被“小珰窃之”,正准备以高价出售给掌锦衣卫缉捕大权的朱忠僖,而被中贵发觉“诘责甚急”,小珰为掩盖其偷窃之罪“惧而投诸火”。宝画几经辗转流传,对于宝画来说都是不得其主。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鉴赏它,真正珍爱它,只不过是想占有它。就像他们用尽心机、不择手段要占有土地、占有财物、占有金钱、占有女人一样,也要占有名贵古画。然而无价珍宝,随着时势的变化,在他们之间几经转手,终于在小珰手中葬身火海,使宝画的艺术光彩永远消失,岂不令人哀哉!伤哉!
和这一条线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古董商汤氏出于真正的艺术鉴赏力认识宝画非凡的价值,对宝画无比珍爱,为珍藏宝画,他不畏权势,敢于面对郡守逼迫弄假,想用以假混真的办法,用临摹本欺骗郡守,保留真迹;被仇家揭发,将要大祸临头,迫不得已才将真迹献出,但他还是留下了名家的题诗补在临摹本上;还像对将要永别的情人一样,相约好友一道,对画“置酒泣别”,自己闭门不出,轻轻抚摩宝画、细细欣赏三日而后归守,似乎要把宝画的一笔一画、一景一色都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记忆中永志怀想。汤氏对艺术珍品的挚爱可谓情深意长了。
想占有宝画的终于毁灭了它;真正珍爱宝画的却永远失去了它。作者虽然如实平平叙来,没有渲染与夸张,但因用词精当,人物的行动与心理都昭示极明,因而两相对照,作者对严氏父子等权势者之愤恨、谴责之情在字里行间隐隐流出感染着读者。这两条线交织发展构成短文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则是记述宝画临摹本的获得,过渡十分自然。
正当作者“相与慨叹妙迹永绝”之时,有如绝处逢生,他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当年汤氏请著名画家仇十洲所作的《海天落照图》临摹本。惊喜之余,不论价钱高低便马上买下。王世贞在对宝画的珍爱上也不愧是汤氏同道。当真迹永绝之后,名家的妙手临笔也不失为珍品,也令人赞叹,足以饱人眼福,因而能“睹此临迹之妙”,也能诱发人无穷的艺术联想,从而“想见隆准公”真迹之“惊世”,从想象真迹的妙绝中得到艺术享受的满足。因为临摹者仇十洲高超的画技,和古来久负盛名的王羲之临写的《宣示表》帖与欧阳洵所临摹的《兰亭序》一样,都足以和真迹比肩。所以作者欣喜之情跃然纸上,十分得意,庆幸“老人馋眼,今日饱矣!”一个“馋”字,把世贞对艺术珍品由衷的激赏表现得十分强烈而又风趣、朴实。他的欢快之情,较之他对权势者的愤恨,表现得更加明白、直接。何以前后两段用笔如此不同?因为世贞之父为严嵩所害,言及其子严世蕃之贪暴行为,隐藏着深深的愤慨也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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