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柳宗元传》
余观八司马①,皆天下之奇材也。一为叔文所诱,遂陷于不义,至今士大夫欲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然此八人者既困矣,无所用于世,往往能自强以求别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废焉。而所谓欲为君子者,吾多见其初而已,要其终能勿与世俯仰以别于小人者少耳,复何议于彼哉!
(《王荆公诗文集》)
注释①八司马——指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凌准、程异、韦执谊等八人。他们参加了唐顺宗永贞元年王叔文领导的政治革新,革新失败,八人均被贬为边远地区的“司马”,史称“八司马冤狱”。
赏析唐德宗贞元末年,江苏王叔文、王伾二人以棋书入侍东宫太子李诵。二王来自民间,经常与太子讲古论今,晓以民间疾苦。贞元二十一年,唐德宗去世,李诵继位为顺宗皇帝,改元“永贞”,遂任用王叔文、王伾进行政治革新。由于二王出身低微,所以援引朝中大名士柳宗元、刘禹锡参政,组成所谓“二王柳刘集团”。“永贞革新”虽仅仅存活一百五十余天,然而所施行的种种措施,有利于国计民生,已为史学家所论定。由于朝中以宦官头子为首的保守派与地方藩镇势力勾结,逼顺宗禅让,太子李纯监国。同年八月,李纯登继,即唐宪宗。革新失败,王叔文赐死,以柳宗元为首的八位革新派中坚人物皆被贬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八司马”事件。王安石读《新唐书·柳宗元传》,有感于此,写下了这篇议论恢闳、包蕴丰富的精悍小品。
开篇一语,警醒陡峭,为全篇定势,也为柳宗元等人定格。曾巩说:“介甫非前人尽,独黄帝、孔子不见非也。”王安石对八司马以“天下之奇材”称誉,实则难能可贵!然而,下文陡然一个转折:“一为叔文所诱,遂陷于不义”,文章乍起即伏,刚刚赞誉而又似有贬抑,究属何意?细研此句,并非彻底否定八司马的为人,而是渗透了无限惋惜之情。一则王叔文以弈术仕进,资微望轻,不是可以依托的有为之士;二则顺宗临朝,中风疾失音,深宫置措,嫌疑丛生,非有为之君;三则天步艰难,奸庸满朝,非有为之时势。柳宗元追随王叔文锐意革新,遭致失败,引来朝中保守派官僚的诽谤非议,遂被指责为“不义”。如此“奇材”岂不可惜!这里感叹“奇材”遭际的非人非时,与上文赞誉“奇材”正脉络一贯,只不过在文气上有起伏转折,在手法上为下文“欲扬先抑”而已。“至今士大夫欲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如果说王安石对八司马采取了“欲扬先抑”,那么,对这些“欲为君子者”却采取了“欲抑先扬”的对比手法。他们纷纷攻击八司马的失误与“不义”,借以“欲为君子”,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呢?需看后文分解。
“然此八人者”一转,强调了八司马在困厄逆境之中的“自强”精神。“自强”二字包蕴极为丰富。综观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永贞革新”失败后的经历,作为,虽有感伤而没有气馁。他们“蹈道之心一,而俟时之志坚”,刘禹锡晚年写的自传中还声称:“人或加讪,心无疵兮”,柳宗元晚年在柳州还孜孜于废除蓄奴的陋习,实际是他坚持革新思想的继续。对于八司马的“自强”精神与事迹,若展开论述可成长篇巨制,要而言之,王安石赞誉的“自强”,应包括政治上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重压之下不屈不挠的意志和“与世俯仰”的坚贞品格,所以,“其名卒不废焉”,并有“别于后世”及当时的“欲为君子者”。这一段文气虽有转折而脉络仍“一以贯之”,由赞八司马的“奇材”,进而赞八司马的自强自立。
“而所谓”一转,转向了“欲为君子者”一方。他们空有其初的冠冕堂皇的高论而终不能“勿与世俯仰”;他们虽“欲为君子”而终不能“别于小人”,所以,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八司马的成败得失呢?“复何议于彼哉”,一语收煞而双意内含。既有对八司马的辩护,又有对“欲为君子者”的严正斥责!
综观全文,可谓层层转折,波澜起伏,既大开大阖,而又一气流注,浑然一体。这由“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材也”,到“为叔文所诱,遂陷于不义”一转;由“既困矣”,到“能自强以求别于后世”二转;由八司马的“名卒不废焉”,到“欲为君子者”与世俯仰的非议,三转;最后以驳论口吻骤然收煞:小人有何资格议论这样的“奇材”!四转。文章在层层转折中,完成了两个过渡:一是对八司马由抑到扬,由“为叔文所诱”到名显于后世,使人倾慕的“奇材”;一是对攻击八司马的人由扬到抑,由“欲为君子”而变成了“小人”。其间有赞誉,有惋惜,有辩护,有谴责,表现了王安石不同于流俗的精辟之见。
那么,文章的主旨是否仅及于此呢?王安石读史为什么要发如此的议论和感慨?论古是为了讽今。文章由“八司马”而论到“至今士大夫”;由八司马的“自强”而谈到后世“欲为君子者”的攻击,责难;以及对空有“其初”而鲜见“其终”的小人的斥责,都是紧扣现实,有所为而发的。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艰难,“以致天下怨谤”,是众所周知的。在当时守旧派强大舆论的攻势之下,甚至当初被王安石提拔、赞成新法的人也掉转头反对他,这不正是“吾多见其初而已”,其终不能自“别于小人者”么?王安石赞八司马的“奇材”与“自强”,他自己不也是“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大有为”么?八司马“能自强以求别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废”,王安石“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不是也将名显于后世么?!而那些“至今”的士大夫们,既然没有资格议论八司马,对王安石又“复何议于彼哉!”总而言之,字里行间无不透出这位“廉而悍”的宰相所具有的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抗俗革新的积极进取精神;或者说,同时显示了反对党称为“拗相公”的一股“拗”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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